山河飘摇知音少。梦里依稀红颜好。当年陌上青青草。叹离骚，苍天亦合痴情老。
（一）
大唐宝应元年，春，长安，皇宫内院偏僻处的神龙殿。
院子里花开的正艳，姹紫嫣红分外妖娆。大殿廊檐下，一个锦绣常服的白发老者坐在躺椅里，脸隐在廊檐的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院子里静悄悄的。老者保持这个姿势已经许久，两眼直愣愣的盯着前方某处，似乎在认真的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没有人知道老者心中究竟在想什么，除了他自己。
两个眉目平淡的小宫女站得腿都麻了，趁着没人偷偷拿手敲了敲酸麻的大腿。左边眉间有颗美人痣的小宫女拿手肘捅了捅旁边瓜子脸，眼睛细长，看上去很是文静的同伴，悄声说：“佩儿姐姐，你看太上皇已经发了一个时辰的呆了。”
被称为佩尔的女子轻轻皱了皱眉，缓缓开口说：“坠儿，你我地位卑微，擅自议论太上皇，乃是杀头之罪。”
坠儿撇了撇嘴，委屈的小声说：“我们这个神龙殿，如今和冷宫也差不了多少了，谁还能想得起我们呢？”
佩儿抿紧了嘴巴，没有再说话。坠儿说得不错，诺大的皇宫，神龙殿仿佛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她和坠儿只因得罪了皇帝新宠的美人，所以被打发来侍奉大唐曾经的主人，如今的太上皇。
李隆基并不知道两个小宫女的心思。他早已不必再处理国家政务，也没有丝竹音律再供他赏玩。如今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追忆他精彩的一生和生命中那些如花的女人。
当他还是临淄王时，他机敏俊美，英明果断，颇得则天女皇的赏识，赞他大有太宗遗风。后来他和姑姑太平公主发动了“唐隆政变”，诛杀了韦后集团。先天元年，自己在长安太极宫登基称帝，成为了这大唐天下的主人。那时候，自己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在姚崇、宋璟等名相的帮助下，自己开创了盛极一时的开元盛世。物华天宝，万国来朝，谁不夸自己是圣明天子，有道明君？那时候，天下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想到这里，李隆基嘴边漾开了一丝充满向往的笑容。
院子里的花开的真艳，艳的就像那些年那些女子的容颜。
李隆基知道，自己向来是多情的。在王府时，自己喜欢貌美而善歌舞的赵丽妃。称帝之后，身边又有三宫六院，美人如云。
在她之前，自己最喜欢的是她的婆婆，自己的十七子寿王瑁的母妃武惠妃。
惠妃容色惊人，兼之智慧过人，可谓是一朵行走的解语花。奈何，惠妃姓武，又有一般女子未有的志向，李隆基觉得，每每看到惠妃，总会不自觉的想起那个世上绝无仅有为自己立了无字碑的女人。
惠妃去的时候，自己五十二岁。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自己在这样的年纪失去伴侣，纵然坐拥后宫三千，却仍然觉得没有知心人。直到那天，自己在御花园见到了正在和一群梨园子弟练舞的她。
第一次见她时，她是凤冠霞帔的寿王妃。即使离得远，依然能感受到她的丰姿艳逸。只是那时，自己有惠妃，便也只拿她做儿媳看待。
如今再次相见，那个叫做杨玉环的女子，竟然已经出落的如斯美貌。
李隆基清楚的记得。那天她穿了一身火红的窄袖胡服，头上戴着尖角小帽，踏着鼓点飞速的旋转舞动，裙角飞扬，美不胜收。
未曾多想，李隆基走过去，挽起袖子，接过鼓槌，咚咚敲起。
听到鼓点变换，她稍微愣了一下，循声望来，见到皇帝击鼓，脸上忍不住有了一丝慌张之色，似要停下行礼。李隆基手中鼓点未停，挥手示意她继续。
那女子倒也是个灵透之人。稍许慌张之后，复又旋身而起，身姿灵动，带着一股独属于年轻人的活力。
一曲舞毕，她敛衽过来行礼。抬眸的瞬间，可见脸色微微发红，额头香汗淋漓，更加衬的眉眼生动，艳若桃李。
那一天，李隆基开心的吩咐高力士给予在场诸人厚赏，尤其是寿王妃。李隆基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如此高兴过了。
此后，他便以梨园需要教习的名义，时常召自己的儿媳，寿王妃杨玉环入宫，研究音律。
他以为自己光明正大，却不想，高力士还是看出了自己的小心思。
（二）
当年踏马傲九州。剑指天下意未休。春衫薄幸论风流。倚高楼，相思无解泪空流。
世人都羡慕天子，做皇帝可以富有四海，独拥三宫六院，享尽齐人之福。殊不知，做皇帝也有做皇帝的苦，臣子们时刻会提点皇帝要垂拱天下，为天下表率。
“无论从哪个方面论，即使是平常百姓，觊觎儿媳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何况朕是皇帝？”更深夜重的时候，躺在柔软的龙床上，李隆基辗转反侧，似乎更漏都变得尤其的漫长。生平第一次，李隆基觉得这龙床如此宽大，大得让人觉得无比孤单。
“力士。”绵密的床帘后传出李隆基强忍烦躁的声音。
“老奴在。”声音一贯的平稳恭顺。
“天亮了吗？”声音中透出一种隐隐的期待。
“陛下，离上朝还有两个时辰。”
帘幕后又是一阵烦躁翻身的声音传来。这种情况已经接连持续了半个多月。“看来，是该想想办法了。”高力士心中暗暗思忖。
不久，宫里兴起了一股“孝道”热。授课的都是名门大儒，上课的则是皇室及王公贵族的子女。寿王瑁也赫然在列。
自惠妃去后，寿王瑁的待遇大不如前。父皇已经许久不曾召见自己，近来却频频召玉环入宫讨论音律。
“也许，父皇也如自己一般，时常思念母亲，才不忍心见自己吧。自己已经失去了母妃，对父皇要更加恪尽孝道，以慰藉父皇的丧妻之痛。”年轻俊美的寿王内心对于自己的父皇充满了浓浓的孺慕之情。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寿王努力学习“孝道”没多久，寿王府就迎来了“皇恩浩荡”。
那一天，天晴的没有一丝云彩，碧蓝碧蓝的，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池塘里的各色鲤鱼在层层叠叠的荷叶间游的很是欢快，眼看着又快到荷花盛放的季节了。
“到时候可以陪玉环赏荷。她跳舞，我吹箫，倒也快活。”望着在花园里和丫头们荡秋千玩的正开心的妻子，寿王瑁嘴角漾起了温温柔柔的笑意。亏得有这样一个开心果一般的妻子，才能稍解心中的思母之痛。
高力士带着两个小太监来宣旨的时候，远远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寿王在凉亭里品茗读书，王妃在花园里荡秋千，嘴里不停的吩咐丫鬟“推高一点，再高一点。”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高力士突然有些不忍心，面前这两位可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品貌相当，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尤其寿王瑁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他的母亲惠妃，生前也没少给自己好处。惠妃在世时，自己没少在寿王府走动，故而入得府来才如此随意。
可是，自己的主子是皇帝陛下，自己的忠心也只能给予陛下一人。身为陛下的臣子，多年来深受皇恩，自己最大的职责便是让皇帝开心。至于其他的……
想到这里，高力士整了整衣冠，清了下嗓子，缓缓而坚定的接过小太监手里捧着的圣职，展开，以太监独特的略带阴柔的嗓音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王妃杨氏，敏尔柔嘉，至纯至孝……赐号太真，赐住皇家道院。”
寿王瑁脸色剧变，身体隐隐发抖，额头青筋暴起，父皇这是何意？这是要拆散自己夫妻吗？
再看跪在旁边的寿王妃，脸色也是一阵大变。近来皇帝赏赐颇多，她以为，这又是一次恩赏。却没想到，竟然是晴天霹雳。
转过身，那个女子惨白着一张脸，抓住寿王的衣袖，惊吓的声音都在发抖：“阿瑁，你求求父皇，我不要出家，我不要做女道士，我不要和你分开。我愿意常年食斋吃素，为母妃祈福，你求求父皇，让我在家里为母妃祈福。阿瑁，你说话吖。”声音里已经有了哭泣之色。
“寿王，王妃，还不接旨，莫非是想抗旨不成？”高力士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冷漠和威胁。
僵持了许久，寿王僵直着身子慢慢伏了下去。那个女子晃动的手突然停顿，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一般，满脸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眼睛中波光碎裂变换，终于像死一般沉寂。双手交叠，叩下头去，嘴里逸出毫无生气的声音：“谢陛下隆恩。”
抗旨不尊，乃是杀头之罪。身为“孝子”，谁人敢与皇权对抗？
从此，皇家道院多了一位女道士，名唤“太真娘子”。
（三）
纤纤红袖拂轻云。俊眼修眉已销魂。伊人芳踪何处寻。费思忖，万种风情朝至尊。
从“太真娘子”到“贵妃娘娘”，似乎只是一个称号的改变，却让大唐皇帝费尽了百转柔肠。终于，公爹“扒灰”成功，把儿媳拐上了龙床。
（画外音：脑补一下这画面，突然有种“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既视感。）
后来杨玉环经常会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呢？自己真的爱过寿王瑁吗？玉环觉得，女人的心思，果然是善变的。
喜欢上皇帝，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宜，身姿俊伟，成熟内敛的男人气质比起小鲜肉来，更让人觉得有安全感。
何况，这个男人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掌天下生杀大权，得百官俯阶臣服，天子威仪，令人仰慕。便是自己家族的生死荣辱，也都在这个男人的喜怒哀乐之间。
又者，作为一个精通和爱好音律的女子，得遇知己，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每每跳起霓裳羽衣曲，都能感受到与那人心灵相通的契合。原来兜兜转转，皇帝才是最适合自己的人。
那寿王瑁呢？自己自然也是爱过的。那是一种甜蜜的，梦幻般的爱恋，属于第一次心动，全然纯净的感情。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谁又没有过这样酸酸甜甜的初恋呢？
只是，在他接受皇帝安排的那一刻，在玉环心里，这份感情已经死去了。好比温室中的花朵，终究熬不过寒冬的冷风。人，都是在逆境中成长的。
李隆基觉得，自从得了玉环，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年轻了起来。
后宫的女子，都将自己看作是天，是君王。费尽心思去讨好，去迎合，唯唯诺诺，朕倒不知，她们究竟爱的是朕，还是朕无上的身份？
而玉环，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后宫中，唯有她敢叫自己“三郎”，敢和自己赌气闹脾气，敢在自己惦记梅妃采萍时拈酸吃醋。在别的女人那里，朕是王，在玉环这里，朕是三郎，是她的男人，是一个有烟火气息的人。
玉环的可爱之处还在于她从不关心朝政，也从不向朕为家人讨要封赏。朕爱重她，厚封她兄长姐妹，还让她哥哥杨国忠做到了丞相之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爱屋及乌，在朕这里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朕以为，天下都是朕的，朕敢捧这天下宠爱她。朕以为，这是朕赏赐的无上荣耀。谁知，若干年后，朕的爱成了悬在她头上的刀，最终要了卿卿性命。
那时候，安禄山这个乱臣贼子辜负朕的信任，犯上作乱。不得已，朕带着一干文武大臣和玉环离京避难。仓促之间，走走停停，来到了马嵬坡，那个宿命之地。
那一晚，天暗如锅底，连一颗星都不见，唯有军士们燃起的火把绵延不绝。
朕和玉环在临时搭起的大帐中互相依偎取暖。在朕的怀里，她如一只惊弓之鸟，瑟瑟发抖。一直以来的富贵生活，让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突然如此颠沛流离。而朕呢，也第一次生出了有心无力的感觉，朕，真的是老了。
“诛国贼，杀贵妃…”
此起彼伏的声音传入耳中，朕心中没由来“咯噔”一声，升起一种不祥之感。
怀中人抬起头那双平时含情脉脉的眼睛如今惊恐的望着自己，小声说：“三郎，你听……”朕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刚想说些什么。
“陛下，老奴高力士求见。”账外传来高力士的声音。
“进来。”下意识的，朕觉得，力士这次带来的，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事态严重了。
“陛下，以陈玄礼为首的众军士哗变，在帐外集结，要清君侧。”力士的声音很是低沉。
“丞相呢？丞相怎么样了？”朕心中隐隐不安。
“丞相，已经被愤怒的军士给……”力士没有说完，朕已经明白了，杨国忠已经被他们杀掉了。
“他们想如何？”
“他们说这一切都是由贵妃兄妹引起，求陛下赐死贵妃，以正视听。”力士俯在地上，头埋的低低的。
求？这哪里是求，这是在逼朕。
怒急之下，朕抽出了宝剑，朕要看了这群乱臣贼子。
力士抱住了朕的大腿。哀求朕以大局为重。
朕知道，朕老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掌控天下的中兴之主了。若为天下计，力士的建议是目前唯一的出路。可是，玉环，她，有什么错呢？错的是朕，沉溺酒色，重用李林甫、杨国忠，把朝局弄得不堪至此。该死的是朕，为何让这一个弱女子担了这“红颜祸水”的污名？
朕不知纠结了多久，不知是如何下的旨，甚至朕都没敢多看那女子一眼。不知在最后一刻，那女子心中该是如何的怨恨？
她曾说过，此生最恨被人所弃。
朕曾承诺过，一辈子做她的后盾，爱她，护她，不离不弃。
再后来，朕就被自己的好儿子李亨接回了长安。出去转了一圈，江山易主，朕从皇帝变成了太上皇，幽居在这神龙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朕自政变中脱颖而出，也在政变中退出。
“玉环，黄泉路上莫要走远，再不多久，三郎就来找你，以后咱们就再也不分开了。”李隆基收回了望向远方的目光，轻轻的合上双眼，逸出一声深沉的叹息，“没有你的世界，朕很孤独。”
高力士走进来的时候，不禁一阵心酸。“太上皇又瘦了，身上的袍服越发宽松了些。”想着，把手中的斗篷轻轻盖在了太上皇身上，阳光下，那人的眼角隐隐有泪痕闪过。
宝应元年，唐玄宗李隆基病逝于神龙殿，终年78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