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燕

身如流云势若电,世人只道霍家燕。

民间曾有传言,霍家司燕,燕穴占地百亩,其燕身形瘦长,翅膀壮硕,一尾似剪,专替人传书。

霍家先祖蒙先帝追昭一品,谥景安,意保景城一方安宁。

景城坐落于遥远的边塞,若是到得景城,需翻过大山两座,趟过大河一条,往景城前来求燕的人大多是有钱的金主所雇的佣兵。

“当家的,这是这个月的账目。”

霍景一面翻看校对,一面用指尖在桌面上错落有致地敲打,气定神闲。

老李做的账目她哪能挑出什么错来,老李在霍家做了几十年的账,从未出过任何差池,任何账目放他眼前一搁就知道哪里不对。

霍景刷地一下站起来,往堂外走,背对着老李,远远地将账本一抛。老李也不恼,毕恭毕敬地捡起来掸去扑上的灰,乐呵呵的。

老李是看着霍景长大的,霍景的脾性他是再清楚不过。

“当家的,您可得早点回来!”

老李一路追到府外,看霍景驾轻就熟地跨上马背,不忘叮嘱。

边塞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可霍景偏偏三天两头地往外跑,也不去照看那些燕。

边塞虽说不比京城,可就这落日倒是一绝。王维就曾有诗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霍景恨不得剜下眼珠子,放在沙里每日看个够。答答的马蹄踩在黄沙里仿佛没有重量,隐去了蹄铁沉闷的声响,飞沙无尽,很快掩埋了身后的蹄印。

再定睛看那落日,被远处的晚霞染得通红,云烧了起来,牵连了整片天空,猩红。

看了景城二十多年的落日,这样的,霍景却是第一次见。

落日一寸一寸地逼近地平线,霍景转身上马,漫天的飞沙,犹如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的场景。

来景城求燕的都是些佣兵,唯独他不是。

他求燕,为一个女人。

他来的第一天,没有任何求取燕的信函,霍家断然是不会接这笔生意的,他走的时候,眼里写着的是霍景很久之后才明白的,所谓的绝望。

他没有径直离开,折转去了大漠,在那里,遇见了当时的霍景。

“最是人间留不住,夕阳这东西,也一样。”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霍景搭话。

霍景还记得,那天正是立秋,起沙的时候。

霍景没有理会,牵着她的马一深一浅地行走在沙地上。

六个脚印,深浅不一,刻在了他的眼里。

而后的很多天里,霍景每每都会在同样的地方遇见他,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在等人,可分明,方圆十里都是沙地。

他一定很寂寞吧。

霍景这样想。

慢慢地,霍景开始注意他,他很年轻,总是一袭坠地的青衫,头发束得很高,一丝不苟的模样。

一开始,霍景并不与他交谈。

“姑娘可曾去过京城?”

霍景自出生伊始就没去过京城,她偶尔也只是听从京城来的雇佣兵谈起它的繁华。

京城的酒肆遍地都是,满城的酒香,京城总是不闭业,灯火通明,京城在霍景的记忆里永远都只是一个美好的幻象,一个从未碰触过的幻象。

“从未。”

他对霍景一笑,开始谈起他脑海里的京城。

他说,京城是天上的人间。

他说,京城是现世的樊笼。

他说,京城有梅。

最后那句话,霍景没有听懂,单纯地以为,京城是有梅花的。

“你去京城的时候可否为我折上一支梅?”

他好看的眉毛在眉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转而笑着答应,会给她折京城最好看的梅。

时间如同这边塞的黄沙,一点也不经意地就流逝掉了,他却日渐憔悴。

霍景还记得最后见他那次,他笑得像个孩子,却缺少一部分气力。他拍拍旁边的沙地,示意霍景坐下,霍景照做了。

这是霍景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看他,他不过二八年华却沧桑得像个老人,估计是滴水未进,嘴唇干裂得可怕。

霍景递过她的水袋,他微笑着回绝。

“如若可以,恳请姑娘帮我个忙。”

他从怀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一层层地叠好,郑重地交给霍景。

“有朝一日姑娘若去京城,把它交给一个叫梅的姑娘。”

那时候霍景才明白,他那天所说的梅,不仅仅指梅花。

霍景收下,果然那天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是死了还是走了,霍景不明白。

冒着被人谴责的危险,霍景打开了他给她的那张纸,一行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然而却只有五个字。

杨柳色依依。

某个不知名的隆冬,霍景去了京城,京城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是个繁华的帝都。

这个时节,京城的梅花刚开一度,霍景赶上了观赏它的时候,却不是最好的时候。霍景隐约间想起他说过,会给她折京城最好看梅花,可如今,他又究竟身处何处。

他失约了。

霍景从未来过京城,在京城逗留数日后,想起那张被一叠再叠的泛黄的纸。

走街串巷,霍景始终都未找到他所说的那个叫梅的姑娘。

或许是霍景的执着动摇了他人的想法,霍景被告知梅她早已离世了,在他来求燕的途中。

分明没有边塞的飞沙呛进嘴里,霍景的喉咙却像吞了细碎的玻璃那样疼,哽咽着说不出话。

霍景攥着那张他万分宝贵的纸,分不清是难过还是惋惜,指甲不小心划过,留了个口子,残缺而不完整。

霍景拿着它踏上了返回景城的马车,马车一路晃动,那张破了个口子的纸飘飘然地不见了。

霍景当即跳下马车,沿路再找的时候再没找到那张纸。

后来的霍景突然有了个习惯,到沙地里看数不尽的日落,期望再遇见他,告诉他东西已经送到,在梅的心里。

霍景成亲那日,是景城的狂欢。

府上贴满红双喜,大红灯笼挂得高高的,拜堂时却突然闯进一只燕,右足系着鲜红的丝带,绑着几束红梅,的确,是京城最好看的梅。

霍景一时间泣不成声。

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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