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荣总让我想起北方的白杨树,挺拔、坚韧,枝叶在初秋飒飒作响。
她像一株从大地深处长出来的稻穗,饱满、从容,那么谦和地微笑。你很难想象她也经历过狂风暴雨、蝗虫过境。而当她开始诉说,我就完全被吸引了。我看到了一个穷困窘迫却又金光灿灿的孩子,她一路向前奔跑,不怕泥巴裹住裤脚、不怕弯路误了行程,晕头转向也好、头破血流也罢,她实实在在、认认真真、坚韧无比地过活。她始终在寻找、也终于寻见,那个更成熟、更清澈、更宽广的自己。
艳荣很真,很实在。她深深地体验过羞耻、为难、迷茫,也紧紧地拥抱过荣光、欣喜、热情。这些体验里有很多痛苦难捱的部分,也正因如此,她更能看到自己,也更能贴近你我,她更能感受每一寸舒展和畏缩,也更能懂得每一点迟疑和心痛。
她是一个成熟的心理咨询师。因为成熟,她不遮掩、不端着,坦然地把过去的磨难、不堪、恐惧摊开来。收割了的庄稼都可以晾晒,好不好看都没关系。
“我就是努力把一把烂牌尽量往好处打”
从出身来看,艳荣的人生确实是hard模式。出身困苦的人,往往越是才华横溢、越是感知敏锐,越能觉出家庭的种种负累。而当她以勇敢的心冲破了物质和精神的重重枷锁,大千世界就再也拘不住自由的灵魂。
艳荣说,“我就是努力地把一把烂牌尽量往好处打,打得像样。”
艳荣于1982年4月出生在安徽一个农村家庭。在家中排行第三,她和哥哥姐姐是同母异父,和弟弟则是同父同母。
哥哥姐姐的父亲其实是艳荣的大伯,他在二十七八岁时得了重病,求医不治去世。母亲的娘家让其改嫁,连改嫁的人家都找好了。但艳荣的爷爷不同意妈妈把哥哥带走。妈妈舍不得孩子,就嫁给了亡夫的弟弟,也就是艳荣的爸爸。爸爸比妈妈小8岁,艳荣出生时爸爸24岁。
小时候,艳荣就从别人的眼神中看到,爸爸是不正常的,其他人都说他是疯子。后来艳荣才知道爸爸是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据奶奶说,自从有了艳荣,爸爸就好了(没有严重躁狂发作),他们说艳荣是爸爸的药。在小艳荣的记忆中,爸爸是轻飘而欢快的。他整天吹着小口哨,跟村里人互动都是开玩笑的方式,艳荣从来没有见过他正正经经、严严肃肃地跟别人说过什么话。人家也是用很不正经地对待他,他经常被人开玩笑、嘲弄、取笑。但他不知道,他感受不到。爸爸这种“不正常”、“不知耻”的状态,是笼罩在小艳荣头上的积雨云。
即便这样,也抹杀不了艳荣跟爸爸的亲密。爸爸会给自己讲故事,会把自己顶在肩膀上去玩,自己发烧打吊针时爸爸会心疼到哭。“爸爸是情感非常丰富的。”艳荣说。
艳荣跟妈妈就比较疏远了,没有印象妈妈抱自己是什么感觉。妈妈不识字,是一个抑郁的状态,每天对艳荣的爸爸各种唠叨,各种不满意。
父系家族这边,在艳荣的印象里,她有个特别强势、又狠又硬、冷酷无情的爷爷。艳荣爸爸原本有兄弟姐妹7个,但目前存活下来的,只有艳荣爸爸一个,其他几个没有一个是寿终正寝的,或是恶疾、或是抑郁发作而自杀。“感觉这个家族像被某个恶灵附体了一样。”
而母系家族这边,因为艳荣妈妈改嫁这件事,艳荣的大舅很生气,为此和妈妈断绝了关系。虽是在一个村里,但形同陌路。上高中之前,艳荣和外婆都没什么往来。即使后面恢复了,但艳荣感觉对外婆也没什么感情,还不如邻居家的老奶奶亲。
而且,没有钱。没钱,在平时仍然可以节衣缩食,寒门未必不能出贵子,但关键时刻,没钱本身,在你纵身一跃的时候,就是千钧重担。艳荣就切身体验过“没钱”带来的暴击。
一千块钱,让她与名校擦肩而过
艳荣成绩极好,初中之前都是第一名,从来没有第二名。在县里的重点高中,成绩也是年级前三名。好到这种程度,一定是天赋加努力,还有强有力的韧劲,缺一不可。所幸,她都有。艳荣有超常的记忆力,看一篇文章两三遍就记住了。这是她拼杀的武器。
没有含着金汤匙出生,那就自己去炼金。
高考还有一周,鱼跃龙门的机会近在眼前。老师对艳荣给予厚望,冲刺北大,给这个学校创造历史!
但那时她家里经济条件已经很糟了,爸爸不能挣钱,妈妈身体又不好,家里几乎没有什么收入。艳荣急需一千块钱,来支撑她和弟弟的学业。只能求助于在深圳做生意的四叔,四叔之前知道艳荣成绩好之后,就允诺过以后艳荣读书都是他出钱。四叔也确实寄来了一千块,但却寄给了爷爷。
那时,艳荣家与爷爷小叔关系已经很僵,已经不上门了。但艳荣的爷爷说,“如果你上门来要,叫一声爷爷,就给你这个钱,不叫就不给。”艳荣当时就觉得,这是对自己自尊心极大的羞辱,她当时就说,“我不考了。”她跟爸爸下地干活了,插了三天的秧,把那些秧都插完了。
在妈妈的催促下,艳荣还是去了。但爷爷那么疏远、冷漠,他东扯西扯就是不提四叔汇过来的钱。艳荣实在受不了,直接张口要了。但爷爷只拿了两百块出来。两百块哪里够?但艳荣一秒也不想待在那里了,在他身后,奶奶上吊自杀的房间长期没有人住,破败的门窗像巨大的黑洞。
高考时,她完全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想:“如果我考上了,大学要更多的钱。”她被恐惧攫住了心神。虽然过了本科线,但显然她严重发挥失常。她随便报了志愿,果然没考上。于是,艳荣准备放弃了,干脆不要读书了,她跟着爸爸去抓蚂蟥赚钱还债了。
后来,在姐姐的鼓励和支持下,她复读了,并超过重点线四十多分。她听从同学妈妈的意见报考了厦门大学。没成想那年厦门大学非常热门,一分之差又落选了。她进入长春税务学院学了财政学。
她与名校之间,先是隔着一千块,隔着安全感,后是隔着信息差、隔着引路人。论学习能力和知识储备,她肯定够了,但她那时缺的东西,确实伸手够不到。起点确实很重要啊!
但再重要,那也只是起点,而不是终点。
最想去的地方,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
艳荣身上有一种勇猛彪悍和强大的韧劲。让人对她有一种相信,一旦她认准的事,她一定能做到。
很多次知道了自己不想要什么之后,她才看清自己想要什么。受当时资源和认知的局限,她走了一些弯路。但再多弯弯绕,也绕不住她的直肚肠。她注定会看清,她注定要抵达。这事儿,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本科班当时四十多个人,她是当时唯一一个没报公务员的人。艳荣认清,虽然之前随大流报了财税学这专业,但学财税实在是违背自己的天性。大学期间,她阅读了大量中外名著,不亚于一个中文系的学生应该看的书。她觉得自己对跟人打交道,对于人的内心非常好奇,自己应该很适合当老师。
大学毕业后,她先去到姐姐的公司工作了两三个月,发现对于做生意这件事情,自己也不喜欢。不喜欢,咱就换!
于是她决定去读研。想做老师,那就考全国最好的师范院校,就考他们最好的专业!
你不得不佩服艳荣的能力,尤其是记忆力。复习了四个月左右,她就跨专业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的教育学专业,那是当时在全国排名第一的。
艳荣做到了,她是父母的荣光和骄傲,她是整个家族系统里学历最高、最有学问的那个人。艳荣那么发奋读书,很大的动力来自于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父母,她要成为很厉害的人,让别人不敢欺负自己的父母、不再去羞辱他们、不敢去轻待他们。她做到了!
但做到之后,艳荣反而觉得空落,并陷入了抑郁状态。她发现跟自己想得太不一样了。每天就是写论文、看文献,很枯燥。而且被分到了教育法学的研究方向,需要研究法律法规。是真的不喜欢,艳荣需要更贴近人、更能体会活着的感觉。但哪怕是这样,艳荣超强的自控能力仍然让自己以年级前十的成绩硕士毕业。
求学生涯给自己带来了自我价值的认同,自己是行的,是能做到的!但也让艳荣看到了自己的局限,自己太缺一个人生导师了。她需要被深度看见,她需要引领和支持。
可惜生活的现实之处就在于,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你往往没有。
研究生毕业后,艳荣做过学校的科研助理,在四叔公司帮他打理过生意。但她心里清楚地知道,那都不是答案。
就像艳荣最喜欢的一本书《平凡的世界》里说的,“命运总是不如人愿。但往往是在无数的痛苦中,在重重的矛盾和艰辛中,才使人成熟起来。”
没有人生导师吗?那就去找!所遇皆非所愿?那就去继续创造!
通过职业生涯规划,艳荣认清了自己的意愿和能力。没错,就是心理咨询师!在做职业规划之前,她就已经考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证书,而今她更加确信,做一个心理咨询师,就是她想要的。
勇敢不是不怕,而是虽然怕,仍然向前。
“复杂的原生家庭带给了我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痛苦,但是这也是我无尽的资源。”此刻的艳荣看起来坚定而从容。
“过往的种种经历汇聚在一起,成就了现在的我。我对这些经历有了更多的理解之后,我更有了一些使命感。我被放到这个世界上,在这样的家族里长大,我要经历这些很深切的痛苦,以及那些懵懂无知、很冲突的状态。我从一片混沌之中生发出来,我是带着某种使命来的。做心理咨询师就是我的使命。”艳荣说。
现在来看,艳荣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并将其作为终身倾注心血的职业,绝对有迹可循。
她体验过情绪的深坑,也体验过无人指引的迷茫。她以强大的生命力走出了泥泞。自己淋过雨,更想为别人撑伞。“我很想把从过往的经历锤炼出来的特质,用来尽可能地帮助那些可以帮助的人,让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心生更多的希望和力量,让他的人生,他内在的感受有所不同。哪怕带着痛苦,也能让他的人生更有自主性。如果我接下来还能活几十年的话,能做到这些,我觉得就很好。”
艳荣是一位非常真诚、非常实在的心理咨询师。
在很多人的心中,心理咨询师是稳坐钓鱼台的人,他/她好像没什么惧怕,就稳稳地端坐在那里。但往往能给你深深共情的人,他/她也怕。不怕就不足以懂得。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艳荣也怕。
艳荣怕成为“爸爸的样子”,她怕情绪失控而变得躁狂或者抑郁,最怕别人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来看自己情绪失控的样子。早些年,这会让艳荣对自己的情绪很担忧,尤其是当她情绪很高涨或很低落的时候。这几年,她一直增强对自己情绪的觉察,也多了很多对自己情绪的允许和接纳。“哪怕是发火,那也是正常的发火”。
艳荣非常重视个人体验,她是在彻彻底底地实修。她先做了很长时间的个人体验,才去接个案。她没体验过的,不会去泛泛而谈,她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也因此,她周围的人,以及来访者都感受到她那种非常让人信赖的感觉。你能感受得到那种实在,那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实在。
艳荣是一位非常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从2016年开始做心理咨询师,她行走了七年。这七年里,有曲折也有考验,但艳荣学习成长、自我体验的部分始终没停。哪怕是怀着二胎的时候,也是挺着大肚子参加工作坊。这是她喜欢的、擅长的、又能帮到别人的事情。这是她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终于找到的热情所在。
从2020年至今,她全身心地投入心理咨询事业,目前在深圳的一家心理咨询机构任职。每当她看到来访者再次焕发活力,听到他们讲述咨询中的触动和领悟,发现他们生活中点滴的改善,她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其实心理咨询师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有很多要考虑的现实因素”,艳荣说,“我们也要调整自己的状态和节奏,尽可能地去做。”目前,除了成人的心理咨询,艳荣也正在准备上一些青少年儿童方面的一些课程,逐渐扩大自己的疆域。
写作,一个美妙的助力
2016年,艳荣参加了黄鑫老师的写作心理治疗研修班二期,毕业作品是一首诗歌《我的茧》,那是她第一首完整的诗歌。
“日复一日/那些不能诉说的情思/凝聚成一颗颗鲜红的血滴/在我心里流淌了一次又一次/年复一年/那些爱恨情仇的纠缠/幻化成一根根细密的丝线/在我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从2016年参加黄老师的写作治疗课以来,艳荣断断续续地写了20多万字,大多是自由书写。
“写作于我而言是情绪稳定剂,当我将高涨浓烈的情绪用文字表达出来的时候,内心会快速地平静下来,当我情绪低落的时候,通过自由书写,我能够重新唤醒内在的活力,特别是能够通过书写发现一些在个人体验中都没有觉察到的感受或者领悟。”艳荣说,“写作有些东西,它是在个人体验里做不到的。写作和个人体验共同促进了我的内在成长。”
回望艳荣的故事,这是一个人真真切切地活着的故事。翻开《平凡的世界》,“活着,就要时刻准备承受磨难!”“细想过来,每个人的生活也同样是一个世界。即使是最平凡的人,也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战斗。”
生活包含着的更广阔的意义正徐徐展开。咱们一起去真真切切地活吧,穿越磨难和迷障,去战斗,也去享受,活得更有意思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