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19年3月1日。三月份的第一天。
今天是心心念念的机能实验学实验课,说白了也就是——切兔子。
“周五的最后一天我们来宰只兔子解解气放松一下吧!”
中午的时候,在宿舍的我这么和舍友们说到。
果然,我还是想的太简单,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厉害——名为生命的负担,的确不是这么简单能够承受的。
尽管课前已经看过机能实验学的书本,对于要做什么大致有了一个认识,正式上实验课前也已经有老师给我们讲过这门课程要干什么,怎么做,等到穿着白大褂真正站在教室里面,仅仅只是看着视频里面的指导老师一刀子一剪子地剪开兔子的颈部、下腹腔,一步步插管、导尿、分离血管,我已经因为紧张和不安而屡次闭上双眼,靠在身前的同学背上叹息。
没那么简单。什么东西都不是想的那么简单。我并没有那么厉害。
抓兔子的时候,它挣扎得很厉害,尽可能地在脑海里回想着方才的视频说的要点:抓住颈背部,托住臀部让兔子君感到舒适这样就不会挣扎,可我还是必须要将它放在地上安抚一会,否则将在实验室上演一场追捕兔子的戏份。称重,2.5kg的大兔子,要用到10ml左右的麻醉药物。想想看,一会这10ml的东西打进去之后,这个沉甸甸的小家伙,就必须离开这个世界,真的不忍心。
“尽可能地让它不那么痛苦吧,我尽力。否则我对不起为医学献身的你们。”放在兔笼里固定好它,我取来了麻醉药。
身旁的伙伴们已经帮我拔掉了耳朵上的兔毛,耳缘静脉的膨隆告诉着我:再怎么手抖与不安,都要下手了。
进针。针头刚插进去一点的时候,兔子就很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谁不疼啊!扎我身上我也会疼啊!问题是,就因为这样抽了一下,我反射性地将针头退了出来。末梢的静脉已经因为这样一下而出血了,不能再进针了,可我还没有将麻药打进去。只能继续。向着静脉近心端挪了一下,在三位伙伴的安抚与帮助下,这次的针头刺进去了。我轻轻松了一口气,准备静推,却感到有着很大的阻力——扎穿了,这是在皮下,不能打。
二度失败。失望的将针头拔出来,我的手已经不能安稳下来了。“啊好多血啊。”“快快快,纱布纱布,止血。”
伙伴们正在为我收拾着。我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调整自己,可是每次手靠近静脉的时候都会犹豫:怎么扎?扎多深?斜着进入再平着慢慢推入……又扎错了扎坏了怎么办?最后一条静脉了……
“放轻松。我相信你。”少玄轻轻在我耳边说道。
手不抖了。我卡紧了兔耳,进针,慢推——顺利的,这次成功了,耳内静脉随着药液的推入而变白,这是老师所说的标准。总算,做到了。
这仅仅只是进针。今天,我还要主刀。
我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好了。
固定,摊平,四脚朝天的兔子君,现在静静地等待着它要迎接的三个项目:Y形气管导管插入、动脉导管插入、尿管插入。一个都不能少。因为,这是第一节课,所有的步骤都必须在今天有个印象。
助手剪去了它颈部的毛发,夹起已经松弛的皮肤,第一剪还是下去了——这是学业,为了人类,抱歉了。
并不好看的一个切口在几分钟之后出现了。有点小,也有点渗血,并不算很漂亮的切口,但是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了:早点结束吧。
这个,便是我的失误,我的败笔。
过于狭小的切口让气管的分离与初次固定十分困难,妄想通过让止血钳强行插入气管下方以达到分离效果的我实在是太过经验缺乏与常识缺失——总之,这个操作,直接带来的,便是切口处的严重出血。
从气管近头端的某个部位的某根血管里,不是一丝而是肉眼可见的血液正在不断流出。负责止血的助手将仅有的一块纱布洗了又拧干再吸血,也没法及时将血液止住。红色,一片的红色,所谓血肉模糊,便是现在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粘稠的液体不快不慢的流出来,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兔子的生命正在流逝,再不快点,在实验结束前,他会已经离开了。
这可不行。
“来,我们剪气管!”尽管很帅气的说了这样的话,脑子里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搅成一团浆糊。
剪气管?对。怎么剪开?倒T形。现在还在出血……那止血吧。少玄:“帮我拿一下小针筒”啊对小针筒可以用。那这两根线……“啊不用结扎的。“ 好。可以的。那开始剪开吧。
提起气管,剪开,插入导管。已经口吐白沫的兔子通过导管“咯——”地咳了一声。你很疼吧,对不起。让你出血了。
我垂下双手,踏踏步,双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麻了。
“那接下来是……动脉插管?” “对。” “欸怎么做啊。“
是啊。怎么做。我一时间想不起来。怎么做来着?啊好像是提起来,剪开v字形插口然后插导管?啊对。啊不对,还得先将导管注满肝素……
“麻烦你了。“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也可能是我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助手们已经像我自己想的那样交谈过,回过神来的时候,导管已经准备就绪了。
“那……开始了噢。动脉夹准备夹住近心端吧。“ 夹住了。却因为远心端的结扎,兔子脑部缺血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蒙圈。不能夹的话,那要怎么剪开?直接剪?不行血液不喷得到处都是才怪了动脉里的血压会很高吧……啧两头都堵死了那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夹住吧。宝,你一夹住我就剪,少玄你准备插入导管,月帮我打一下灯。“ 好的,准备就位,动手!
剪开的动脉尽管夹上了动脉夹,却奇怪的在流出大量的血液,“少玄,插导管!“ 说是这么说,在一片流动的红色中找到我那个小的不行的、所谓的v字形切口,不是难为他是难为谁?一进一出间,血液已经流到了桌面上。 “导管进去了?” “我觉得进去了。”
松开动脉夹,自以为只是部分失血,却迎来了全实验室最重大的灾难现场——
喷射而出。不到0.5个厘米的动脉却喷射出可见的血液,细长而持续,直接溅射在助手的身上。
“咦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位助手快速挪开身子,毕竟,谁也不知道会这样措不及防。我也愣住了。
啊,这个兔子要是人的话,没救了吧。
我这样想着。
一秒后,理智拉回了我半出窍的灵魂,夹上了动脉夹,少玄也尝试着将导管取出,尽管他也吓得不轻,看到了我有所反应之后也很迅速地回馈着、配合着我的动作。
“先别全部拿出来!“ 听见尖叫的老师已经站在了指导位置上, ”出血了要干嘛?“ ”止血啊。动脉夹上了却停不住……“ ”纱布!对纱布。“闪开的助手也回过神来,抓起纱布就位。
尽管都被吓到了,全实验室的同学也纷纷看过来,我们还是尽可能地将这个实验全部做完。摸摸兔子的心脏,很好,强健有力,感谢你强大的生命力。退出的导管重新插入,这次,很顺利。初固定,二次固定,尽管都在手抖,不能停下。
现在,真的是在和死神竞争——是你先让他离世,还是我们先做完这个实验?比比看吧。
剪去毛发,摸到耻骨联合,剪开一层皮肤的我却死活找不到膀胱——在哪?在哪?这一团灰黑的是膀胱吗?这么巨大?充盈状态?可能是……可是剪不开!用力也剪不开!不行再用力的话喷出来可不好不能再失态了……
焦虑。无措。只知道瞎忙活。一遍遍的尝试着剪开。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哎呀,你在剪哪里啊!“
抬头。居然已经有人做完所有实验了?! “在下面啊,不是这个位置!“ 剪刀向下剪去。露出了一点点的黄色膜样物质。 ”对!这个就是!你们现在把它用止血钳慢慢拉出来,对就这样慢一点……“
最后的实验,就这样,在别人的引导下,像是木偶一样的操作着。当尿液从导管中流出来的时候,这次的三个实验,总算结束了。
心跳。还有。但是,该让它停止了。这是必然的程序。
“嗯?做完了?那可以处死了。夹住这个Y形管两端就好了。对就这样,你看现在这只兔子已经很明显的出现了‘三凹症’这个就是呼吸困难即将死亡的表现了。等死透了记得你们今天搞卫生哈。 ”
老师轻轻离开,继续去视察别的还未完成的组。
四人的合作,不算手术的手术,从三点半左右开始到现在不过一小时多一些,我却感到无比的疲惫。
以及无法言喻的愧疚、失落。
自己并不优秀的这个想法,慢慢地像是癌细胞一样,浸润着整个心脏,整个脑海。
“辛苦了。”笑笑看着同样疲惫的三位助手。 “抱歉啊,做的并不怎么好,麻烦你们了。”
“你也辛苦了。已经很厉害了。”少玄拍拍我的肩,笑道。
“对超棒!第一个吃螃蟹的你很厉害了。这么多困难都做过来了。” “啊是啊哈哈哈……不过我的衣服有点点可怜唔……”
是啊。还是不优秀呢。不,我从来就没有优秀过……对,垃圾一个。只是一直自以为地、故作矜持的、认为自己很了不起罢了。我的的确确地,是外强中干呢。
我看看他们,轻轻地将手放在兔子的胸腔——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在这么倔强地活着……不愿意死去,是因为怨恨我吗?怨恨我让你这么痛苦?出血,饱受折磨,本就是屈辱在笼子里的一生,最后还不能痛快的死去,不能光鲜亮丽的死去,而是现在这样——全身血污斑斑,大大小小的导管插满颈部,还要承受窒息的痛苦……
我松开了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自以为经历过至亲离世的自己能够看淡这些生死之事,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毫不关心地笑着,看着你的灵魂一点点消亡殆尽。因为你也是刚刚还活生生的,甚至可以将我厚厚的手套抓破的生命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办法不去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谴责自己给你,给我的助手们带来的麻烦。转专业?不可能的!没听见老师说的吗?
重大医疗事故。
这六个字,那么简单,现在摆在我眼前的这幅景象已经足够说明它有多么沉重——
血污遍地。手术台,助手的身上,器械上,空气里,都是血腥的味道。红的,黑的,一块一块的血凝物洒落在不锈钢操作台,实在是让人无法睁开双眼,却又让人必须直面——这是我的罪过,我的错误所导致的结果。
如果转专业的自己,以医生身份的自己,未来站在真正的手术台前,看着台上的尸体不是动物,而是代表着一整个家庭的、同样活生生的、更加对社会有影响力又价值的人——
要我面对和现在这样的相同的光景。要我去承担【重大医疗事故肇事者】这样的名号。
我真的没法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因为我明白的,生命的消逝,只会越等越远。一旦上路,就没法回头。正如,我那已经远去十三年的他。
只会越等越远。只会带着这份回忆,一直等下去,直到我也踏上那奈何桥之时,才能从这里面解脱。
一只兔子的灵魂已经足够让我难受了。若是人。
不可原谅。不敢想象。
未知的死亡无法想象。
不能成为医生。不能让这样的可能性存在。
可是我要为了他这样的人而成为医生。我也想要让那些痛苦减少——不要让和我一样的孩子再出现。这是我的心愿。
也是我的救赎。
“今天也是辛苦你了。干的很好了。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医生。”少玄摸摸我的后颈,试着让我放松一些。
慢慢地相处下来,他已经能够看得出来我的心绪了——或者说,只是和今天的实验一样,我一直都很容易看穿,只是我自以为地没有被看破,而已。
开心不起来。这样子的安抚,谁顶得住啊。却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我……不适合做医生。我并没有那么厉害。我也并没有像之前自己想的,能够做得那么好。以为能够带好你们的,却得了个【重大医疗事故】。”
“我想,我还是先做好辅助吧。转专业这件事,我真的,现在很动摇。很迷茫。”
他没有多说什么。“真的,你真的做的很好了。转专业这个事情,我也实话说,我会去争取、去尝试,但是结果怎么样,我顺其自然。医生和护士,地位和薪酬,这些,你应该明白。”
沉默着。我们低着头,专注于眼前的一碗面——尽管因为这次的实验而出现中暑反应,也还是要吃饭。
也还是要继续思考,继续为自己烦恼。
但起码,我想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对自己那么看得起了。
生命的重量,真的不是我能够简简单单地承受的住的。我自己的能力,也并不是那么准确无误地像我自己所认为那样。
并不优秀。但也努力。为了自己。也为了在意的——
H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