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是天底下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一所房子,坐落在山麓之下,横卧于田野之畔,掩隐在银杏之中,珍藏于心窝之间。
说它老,也才五十年的历史,可也就只有五十年的光阴。听父母说老宅始建于一九六九年,那时候我还没有来到这个无限玄妙的世界;我亲眼目睹它在2018年被挖机夷为平地,从此它淡出人们的视线,退宅还耕了。
回想老宅,它兀自站在岁月的烟尘里,伴着房前屋后或古老或新生的树木,对着一畦畦变换不停的菜园和生息交替的田野,望着远远近近高低起伏的群山和门前路上一个个走近又消失的人影,守候着轮回的四季与屋顶上那阴晴不定的天空,演绎着几代人的繁衍、成长与一天天必然走向的迟暮······阴晴五十年,风雨五十年,老宅的经历太多,故事太多,不免让人回忆,使人留恋。
老宅自建造以来经历三次改建。听说始建时因为财力极其有限,一共只有四间房和一间堂屋,二伯家住在堂屋东面,我家西面而居。那年夏天连续大雨后发了山洪,屋后又是高地,房子差点被倾倒的泥石推毁。后来,大概在我两三岁的时候,两家又在原有基础上加做了五间。中间仍是堂屋,一条长弄相望贯通;弄道两边各是四间房,四扇房门南北相对,这种格局一直持续到我高中毕业。对于这首次改造情形,因为年幼,我大体不记得,即使有一点点印记,也模糊不清。高考之后,我回到家乡。第二年决定在西边又加做了一大间,设计为三小间。中间为厨房,厨房后面即北面是一间杂物间,南面一间做餐厅兼平常闲聊会客之用。这间餐厅出檐一门宽,面东对外开了一间小门,此后无论生人熟客,进出就多从此门。老宅凡三次改造,都是土砖上顶,小瓦覆盖。这种砖瓦结构的土坯房,每逢雷雨之夜,时有滴漏,最担心院里那高地坍塌,阻断水流,大人往往不得安睡,连夜挑运泻倒的泥土,疏通水路,记忆中也是常有的事情。偶遇暴雪之冬,只见母亲毅然搬出木梯,爬上屋顶,挥镐舞锨,铲去积雪,方感轻松。 我很小时就听外婆说:“屋是人的伞,人是屋的胆。”全家人的栖身之所,立命之地,土砖瓦房一样寄寓了父母太多的呵护与厚爱。
我结婚那年,将前排两间精心装修,凿墙开门,把原来单独两间改成套间,一卧室一小厅。室内铺上地砖,板材吊顶,粉白出新,前辟大窗,落地窗帘,新式大床,皮革沙发,柜橱满墙,床头电话,有线彩电,灯光璀璨,旧貌新颜,好不喜庆。此后,朝九晚五,工作之余,相妻教子,不曾离开。
老宅里生活过我家四代人。六九年建房时奶奶还健在,可就在我三岁那年奶奶走完了她六十七年的人生历程。对于奶奶带着襁褓中的我走过那差不多三年的时光,我是压根儿没有印象了。妈妈说奶奶是小脚,身体总是不好。我能想见,在奶奶那颤巍巍的肩膀上留有我人生起始时多少不经意的欢笑和泪水,在我牙牙学语时有她教我的只言片语。我对她的音容笑貌全无记忆,她生前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哪怕是画像都没有半张,那时家境的贫寒据此可想而知了。父母搬离新居前,在这自己亲手建造的老宅里生活了整整五十年,他们养育了我和大我三岁的姐姐。父亲说他部队退伍一回家就跟二伯抬石头做房子,此后父亲因为工作原因,多在外少在家。记忆里除了过年,即使在农忙季节,父亲也难得回家待上几天从而帮助母亲打理农活。只有母亲坚守在这大山深处的农家屋子里,过着“昼出耘田夜绩麻”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数十年如一日,任劳任怨,送走了她劳作不辍的如日中天般的青春,迎来了为霞满天的垂垂老矣的晚年。姐姐与我在这老宅里度过了属于各自的金色童年,度过了读书求学的一段时光。尔后,姐姐出嫁;不久,我也在此走进婚姻殿堂,并在此先后育有一女一子,但我的孩子与这老宅的因缘就没有那么深厚了。父母安土重迁,情愿留守大山之中,女儿四岁那年,我把小家迁到了离老宅不到百里的小城,而后我们也只有在节假日里才能抽空回家小住。四代人对这老宅子各有不同的过往、人事、记忆和感情,或浓或淡,或深或浅,或丰富或单纯,或历久弥新或薄如蝉翼,或魂牵梦萦以至于缱绻绵长,或逝水忘川以致于淡如烟霭。
老宅老去的是一段旧时光,在岁月车轮的碾压下无情地斑驳了一段历史的印记。最让我怀念的是门前屋边的那几棵高大又苍老的乌桕树,树龄估计都已失考了吧。这些树,苍老到腐朽的树洞里都可以钻进去躲猫猫,不过我是不敢进去,生怕有大蛇或者什么其他动物藏身其中,而且我是在一日午后亲眼见到碗口粗的大蛇跑出来又钻进去的。在过去的多少个夜晚里,我们总是能清晰的听到树洞里传出来呜呜哼哼的大声,吓得孩子时候的我们夜晚根本不敢一个人摸黑出门,如今想起那声音,不管是大蛇或者其他什么动物的声音还是风吹进树洞所发出的声音,都还不免有几分恐怖和后怕。最喜欢的是夏秋季节里,听乌桕树那茂密的树叶间仿佛无数的知了的合唱。它们声嘶力竭,盛大的乐场在乡野的舞台上此起彼伏。那是一种浓郁的山村美妙音乐,一经回想,总能觉得出亘古不变的山野情趣。可惜今天的我们和孩子们早已无福消受了,遗憾遗憾。乌桕树在夏天里结满白色的小籽,成熟时节就被一种装在长长竹竿一端的特殊刀子一枝枝干脆利落地斩断下来,横七竖八的铺得满地,雪白雪白的,在有月光的夜晚,展眼望去,就好似一块块晶莹的雪地。然后被捆扎回家,一粒粒的捋下来,送去榨油。儿时的我,每逢这个季节就喜欢在放学后,迫不及待地倒空书包里仅有的几本书,急急忙忙地奔向剩有残余白籽的地里,一粒粒捡拾起来,很得意地送去卖几角钱,回家还不忘向母亲炫耀自己的战绩。那些点缀乡野的高大的乌桕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立地生长,参天屹立,奉献无限,可是却突然被一棵棵锯倒,切断,仿佛一夜间消失于故乡的大地之上,天空之下,一去不回了。没有了它们,乡村一下子失去了本来的味道。那是一种只有属于高大乔木的野趣,是一种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时空纽带,是一种让高山俯视、让白云低徊的属于山村的象形符号,是一种让先人注视、让喜鹊做窠的情感的永恒寄托。没有了它们,乡村的天空高远了许多,大地空落了许多,故乡也颓废了许多,像割断了相思神经的大脑,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的曾经和往事,滑向了莫名的困惑和未知的深渊。从此,在白水青山之间没有了浓郁的掩映,逃遁了葱茏的精灵,失却了神秘的叩问,老宅也失去了形象的陪衬和忠诚的守护,这从不轻易嬗变的故土也变得一天天的陌生起来。
老宅里有过笑和泪,有过苦和甜,有过希望与失落,有过天伦叙乐的幸福,也有过拔节成长的困惑。在老宅里,我平生第一次学习了煮饭,充满了激动和不安,可结果还是把一锅生米煮成了一锅熟米,无法下咽而偷偷地倒去喂了院里的鸡鸭。在老宅里,第一次学会了添柴生火,站在矮凳上刷碗洗锅,大呼小叫的赶着鸡鸭入埘,像模像样的喂猪······一件件看似平常的家务,就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逐一领会,不断实践,终成熟手。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每年的秋冬时节,多少个夜晚,做完本就不多的作业后还得完成捋山芋叶子的任务。油灯昏黄,万籁无声,我们母子三人一根根捋着。时间一长我就爱打盹,母亲免不了要催促,间或和姐姐一起笑话着我前俯后仰时的困倦窘态。在没有完成任务之前母亲丝毫没有叫我们提前歇息的意思,甚至偶尔还会训斥几句。至今想起,在寤寐睡醒之间还得干活的那种勉强,真的是一种精神和肉体的磨折,但我们都得坚持到最后一片叶子被摘下来。更深霜降,眼涩头昏,又冷又困,实在是难受极了。
在老宅里,我收藏过几十本图文并茂的小人书,让小伙伴们们艳羡;珍藏过几十枚毛主席像章,大小不一;亲手制作过许多儿时的玩具,不一而足;夏天躺在凉床上纳凉时我数过星星,听过故事;我和兄弟姐妹们玩过游戏,其乐融融;我有过孩提时饥饿得嚎啕大哭的记忆,也有过不会作答时抓耳挠腮的困惑。
我小学时读书顽劣,贪玩成性,总记得母亲晚上有时候还责罚我背书的情景,轻则呵斥,重则痛打。涕泗交流,心怀恐惧,往往而是,可我小学的成绩就是始终庸平,毫无起色。母亲忙于做不完的农活,后来似乎也没有深沉的失望和刻意的敦促。然而,进入初中后,我仿佛一下子懂得了学习的要义,刻苦钻研,奋发向上了。那时候寄宿住校,每周只回家一次,带上作业,拎着菜瓶,往返其间。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高中毕业,在这六年里,我与老宅子聚少离多。归来时,等待我的是母亲疲倦的身影和可口的饭菜;相聚时,开心的是母子的交谈和田间地头的短暂勾留;离去时,我牵挂的是母亲那沉重的农活和日渐消瘦的面容。高考那年,父亲生了一场大病,赋闲在家,火气也变得更大起来。本来打算复读的我,听着父亲的埋怨,看着他的憔悴,我就决计不去学校而决定另谋出路;但是出路在哪,其时我也一片茫然,只好把自己身心暂时交付给无止息的劳作去求得麻痹。之后,我幸得恩师提携,到乡中当了一名代课教师。于是,寒暑晨昏,我都一边上课一边自学,每每看书到深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婚后几年都没有放弃。在这里,我虽然兜兜转转,弯道颠簸,但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也算小有成绩。多少夜晚,老宅里那深夜方才熄灭的灯火,漂白了我前程的阴暗与晦涩,回报了我不懈的付出与追求,也见证了我不灭的信心与毅力。老宅就这样为我遮风避雨,伴我娶妻育子,随我斗折蛇行,助我放飞希望。我感念它,我不能在它寂然离去后内心就没有了思念的波澜,没有了驻足停留的回顾。我成长的履历属于它,我得失成败的记录属于它,至少我的前半生是完全属于它的。它陪同着我,走过了没落的农耕时代的传统与承继,物质匮乏年代里的苦痛与酸涩,箪食瓢饮的拮据与朴素,成长岁月里的驿动与起伏,还有人到中年后的现实与平常。如果笑话我没有触手可及的物质财富,可这里有的丰厚的馈赠却永远不容亵渎。
看倦了城市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我总爱回到故乡去看朝暾夕月、炊烟流岚、青山小桥。如今回去,再也看不见那消失的老宅子。说它老,其实若要论年岁也算不得老,只是老宅子作为一种建筑的传承,是一种乡野的名片,是一种文化的图腾,更是一种感情的密码,仿佛只有它联系着唐诗宋词的婉约,打通了古往今来时空的隧道,是它点化了农人的身份,慰藉了游子的耳目,满足了父老的口鼻。
今天,在一幢幢新式洋楼的衬托下再也不能寻觅你的倩影,在一条条宽阔马路的延展中再也不能聆听你的呼吸,在一簇簇红男绿女的追逐里再也不能盼望你的轻盈。
老宅,你退出舞台,逝如烟云;但你淡墨于心,山水有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