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自习。
这是一场贯彻得很彻底的自习,顾名思义,自我学习,现在是严格的自我学习的时间。
密密麻麻五十多个低沉的脑袋。这里没有人讲话,甚至少有人动弹。最多只不过是在喘息中故意发出些呼噜呼噜的声音,或者以极微小的幅度晃晃头。不过也仅此而已。这里不允许讲话,不允许乱动,一旦被发现违反了规则,就会被判作违纪。
这听起来很苛刻,不过,如果你实在想发出声音,或是实在想松一松身体,也并非不可以。只不过要提着心,万不要被人看见了。因为讲一句话,或者晃一下脑袋而被人提起来臭骂一通,并产生后续一系列的又可怕又无聊的事,这当然是不值当的。
于是这里的空气是凝固着的,门外偶尔会有些面容冷峻之人所穿高跟鞋撞击地板产生的嗒嗒声。在这种异常安静紧绷的氛围下,这声音就显得无比刺耳,声声踏碎了凝固的空气。
我是这几十号低沉的脑袋中的一个。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小心地抬起头,看到那两个人在最前面凌厉地站着,眯缝着眼睛睨着我们。像极了青蛙的眼睛,他们只对移动的物体感兴趣,只要教室内有些什么风吹草动,他们死鱼一样发空发白的眼仁就能以莫测的速度挪移,锁定正乱动的目标,若你还不悔改,那么两道阴死的目光就能在下一秒将你钉死在桌子上。
我提心吊胆地观察着,以便将这些记下来。仿佛很少有人像我这么勇敢,我还没有看到一个像我一样敢于抬起头颅的。
正当我躲闪得有点乏累的时候,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些隐约的沙沙声。不得不说,在这样阴沉的环境下,任何自然欢快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另类,而这声音却正是无比自然,无比欢快的。我用全身的力气竭力聚起目力向窗外看去,我确定了,这是新春的第一场雨的声音。
雨点逐渐落大,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这样一来,声音就愈发与凝固的环境相冲突。教室内的空气并不允许那些自由活泼的,生机勃勃的,新春的,包含生命的雨点的声音存在。一定要把这放肆的声音灭没才好。
雨声放大,开始震动满是尘埃的窗户了,雨点仿佛拍打在每个人的桌角。我发现他们开始不安了,每个人都似乎预感到这雨声会改变什么,或是会打破什么似的。我们都开始焦虑地颤动,于是几十号黑压压的脑袋开始有所起伏,但无论如何是没有发出丝毫声音的。
前面直立着的两个人慌了,他们的直愣的眼睛不够用了。他们的面孔开始浮现出狰狞的气色,脖子扯着脑袋,脑袋扯着眼珠子进行扫荡式的巡视。偶尔看到几双不小心抬起的眼睛,他们便用极威严的利剑刺进去,于是那些眼睛就立刻惊吓地再次下沉了。在这样怕人的扫视下,教室里的躁动渐渐平息了。
可雨声是不断的,无论我们如何抵抗,它总是用最洒脱,最愉悦的呼号声拨动人的神经。可在肃杀的气氛下,这样跳脱的声音只会令人感到恐惧。仿佛成百颗石子倾泻在易碎的湖面。于是我们开始假装,假装听不到它们,它们不存在,我们告诉自己。
不幸的是,雨声再次大了,现在,它已经可算作是大雨了。无数调皮得像未教化的顽劣孩童一样的雨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雨点,竟组织了这样猛烈的进攻。我们所有人再次乱了阵脚。我们实在无法装下去了,这声音是如此明显,以至于我们目光相对,就知道对方也听到了这雨声。我也同样知道,我的目光中也一定包含了这难以掩饰的真相。外面下了雨,而且是在熬过了五个月的酷烈的寒冬之后的,今年头一遭的春雨。不仅下了,还下得这样大。
现在,我已经再不敢抬头寻索那两个直立的人的可怖的眼神了。我清楚地明白,那两对眸子一定比之前更凶恶,更暴怒。更重要的是,一旦我与他们对上目光,我眼睛中那无法掩饰的,关于窗外下了极大的春雨的真相就会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了。那两人一定会发现我们的隐秘——虽然早已不是隐秘,并且从一开始就不是,只不过我们大家都闭口不言罢了。
慢慢地,那才刚抑制住的躁动再次死灰复燃了。慢性的压抑形成了巨大的焦虑,焦虑又变成极端的恐慌。或许真的应该用恐慌来形容。恐慌最易在密集的脑袋中传播扩散开。我感觉得到,不单是我,他们每个人都被扰乱了心神,他们的心都要被这雨点撕裂了。
恐怖的事情再次发生了,雨又一次大了。现在已经可算作是暴雨了。
绷不住了,实在绷不住了。教室里几乎被雨声贯穿了,雨珠疯狂击打大地的声音弥漫,应当说充满了全部的空气,将空气塞得密实极了,我除了雨声,再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但是,那种极端的蔓延着的恐慌反而被稍微抑制住了,在巨大的雨声中,我们仿佛遭受了天地的庇佑。听觉被雨声占满,其他一切感觉恐惧的感官都迟钝了,不灵敏了,甚至几乎要在朦胧间忽略了前面那两个直立的人的摧人肝胆的目光了。
每个人握笔的手指开始颤抖,不自主地左顾右盼,面面相觑,脸上露出复杂的情感。那是一种压抑,胆怯,又几近爆裂的扭曲的表情。
前面的两人开始发疯,他们发现自己无往不利的杀人的眼不奏效了。他们竭力左右眨弄眼皮,紧缩脸部的肌肉,令自己看上去极其危险,可竟收效甚微,大家快要感觉不到他们了。
但阴死的氛围终究没有散去,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哪怕在巨大的冲击下,我们仍要认清现实。虽然春雨在如此肆意地调戏着周遭那些无形的锁链,但我们毕竟在教室内,雨如何大,也无法穿透钢筋混凝土,落在我们的脸上。况且雨总会过去,可教室中的空气却是永久不散的。
寂然的教室内,在凶怖的目光之中,瓢泼大雨的声音无比自在地穿梭游荡......
我现在已不奢求任何一种力量能使这声音猛然消失,只期望前面直立的两人,或者那些说不清是什么的锁链允许我装傻,在彼此知道真相的情况下相安无事。
“呼嗷!”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明朗的大笑声,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很久。这声音中饱含着一种巨大的开怀。又有点歇斯底里。乍一听,像精神病人的嚎叫。紧接着,就是一阵脚踏进水坑中的声音,我从声音中推测,这水坑的水是很深的,其间溅起的水花一定不小。这人一定是在暴雨中跑步了。
这两种声音之大,以至于我们无法忽略。我们终于忍不住地抬起脑袋左顾右盼,一种复杂的意图通过我们的神色交流。但我们仍恪守最后的底线,憋足气将头再次深深埋下,因为前面直立的两人几乎暴怒。
“呼——嗷!!!”
外面那人再次放出一声惊天的狂笑。他奋力蹦了起来,又重重落回,发出惊人的击水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终于压抑不住喜悦了,就当什么都不存在吧。我们终于笑了,不仅笑了,而且笑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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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不吃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