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俊从办公桌下面拿出自己的快餐盒,看着上面的标签,“蜜汁叉烧饭”,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周围的同事都离开座位准备出去吃饭了,晓丽笑嘻嘻地勾着云子的肩膀,两个要好的女生商量着去楼下咖啡馆吃个沙拉减肥餐;隔壁的刘成扬着附近湘菜馆的优惠券,问别人要不要跟他一起吃5人套餐,马上有三个同事附和,那还差一人。刘成环顾四周,眼光扫过郝俊,只停留了半秒便望向部门新来的应届生小岩,“小岩,一起不?”
“谢成哥,我中午有事回家一趟,不在这吃。”
刘成有些泄气。郝俊知道他的目光又移回自己身上了,但是他把身体坐得笔挺,眼睛直直地盯着屏幕,仿佛一块石板,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
刘成还是决定开口问一问,“郝俊,去不?快餐有啥好吃。”
郝俊缓缓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挤了挤嘴角。
“不了,不吃辣。”
等人们都走了,他才慢慢地打开饭盒,小心地分成两份,自己吃掉一半。
剩下那一半,带回去给小粉吃,它喜欢叉烧。
小粉从哪里来,郝俊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某一天,小粉就从浴室窗台爬进来了,手臂大小,懒懒地趴在洗手池里,黑豆子般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郝俊不惊慌,反而静静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生物,它通体肉粉色,看起来柔软又有弹性,像极小时候养过的那一箱蚕,胖乎乎的身体分成一截一截。只是眼前这条太大,而且表皮并不光滑,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褶皱。郝俊想起猪脑子,一坨干掉的猪脑子。
发黄的浴室地板,沾满污渍的灰蓝格子墙砖,和白瓷的洗手池,使这条虫子显得很鲜艳。而虫子头顶的镜子里,映出了一个肥胖的男人,发黄的皮肤上布满痘印,几抹胡茬挂在扁塌的鼻子下方,脑袋和身体之间似乎失去了脖子的过渡。那双单眼皮小眼睛平常总是呆滞无神,此时此刻却放出了光芒,像濒死的动物眼睛里最后的亮光。
他决心养下这条虫子,就养在洗手间的浴缸里。
郝俊看过新闻,外国有人养2米长的蚯蚓,那养下这条不明品种的虫子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父母留给自己的这套老旧的房子,坐落在城市最阴暗的老城区。他见过拳头大的蜘蛛,成群结队的蟑螂,半只鸡大的老鼠,以前他还会去杀掉它们,后来已经懒得去理,自己和它们也没什么不同。
小粉竟然不挑食,什么都吃,器官模糊的头部有一张嘴,里面布满倒钩状的牙齿,黑豆般的眼睛总是看着自己的主人。甚至到后来,它已经知道自己叫小粉,呼唤名字时在浴缸里翻腾,弄出声响,表示高兴。
半年后,小粉已经长到一人长,水桶粗。郝俊既欣喜又担心,高兴自己把它养大了,但又怕被人发现。幸好小粉并没有发声器官。
下班后,郝俊通常打包好食物,回家便窝在沙发上,每当这个时候,小粉便从它的“卧室”,浴缸里爬出来,爬到沙发上依偎着郝俊,一起分享晚餐。
郝俊抚摸着小粉粗糙不平却冰凉结实的身体,感到心满意足。
今天郝俊有些闷闷不乐,尽管他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死气沉沉的表情,但是今日确实比平日更让人不快些。因为今晚的部门聚会他不能推脱,这些年尽力不主动和任何人交流。让大家都深知他的脾性,不会无端打扰,大家背地里说他是怪胎,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云子!郝俊!你们过来一下。”部门老板站在自己的小隔间门口喊。
云子和郝俊赶紧起身,大家心里都觉得没好事。
“季度工作汇报谁做的?”
云子咬了咬下唇,没说话,郝俊也是半天不开口。
“是不是自己做的不知道吗?”经理的脸色明显很难看,仿佛一块隔夜猪肝。
其实报告是郝俊做的,准确说是云子托郝俊做的,上周五晚她为了赶去看演唱会,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请郝俊帮忙,没想到他答应了。可是听说经理上午拿着这份汇报给大领导做季度总结,有几个关键数据居然出了错,让经理十分丢脸。
这数据错了赖不得郝俊,因为数据是云子提供的,他照着把汇报做出来而已。
“我做的。”郝俊声音闷闷的。
经理挑起眉毛看着他,“数据你自己找的?”
“是。”郝俊没有犹豫。
经理转头看了看云子,眼神有点复杂。随即点点头,“云子,以后做事负责任一点,安排你的事别推给别人,你先出去。”
云子转身还没踏出门口,就听见经理开始劈头盖脸地骂人,看这架势,郝俊今年的年终奖估计要打折。
晚上,众人酒足饭饱之际,经理举起酒杯开始讲话,循着旧例,他首先感谢大伙半年来的辛勤劳动,大家都知道,接下来就是放糖衣炮弹的时间了,把每个同事的问题趁着这场饭局说一说,喝得微醺的也赶紧醒一醒神,端正坐好。
评价郝俊,这几年都是那一句,无功无过,奉劝他做男人还是要有点事业企图心什么的。今年鉴于他刚犯错,经理改口说他工作上的进步没有看出来,退步倒是有苗头。换作别人这时应该站起来表个态,表示以后勤勤恳恳,争取进步。
可郝俊不是平常人,他好像没听见一样,一点反应没有,弄得经理有些尴尬。
幸好这时饭后甜点上了,造型特别精致,引得大家兴趣都放在面前的甜食上。经理也觉得差不多了,趁势转移话题。
郝俊这个家伙的性格,他也是知道的,懒得去计较。
小粉很爱吃甜,郝俊看着甜点,心里想着待会儿路上买个蛋糕回去。他挖起一勺甜点正准备放进嘴里,一杯斟满的酒却突然出现在面前,余光可以看到黑红色的液体,轻轻颤动。
“俊哥,我敬你,是我不好,今天委屈你了。”云子大眼睛里闪着光,脸有些发红,嘴角上扬保持着微笑,这笑容从自然到略微僵硬只用了3秒。
郝俊就是这样,别人突然和他说话时,他总是反应很慢,或者根本不想有反应。弄得对方后悔跟他说话。
其实这次郝俊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好举起酒杯碰了碰云子手里的杯,仰头一饮而尽,酸涩的葡萄酒入喉,他的脑子好像灵活些了。
“没什么。”半天他只说出这三个字。
云子在郝俊旁边坐了下来。
郝俊有些惊讶,如果位置有多,他身边通常是空着的。
吃完饭,经理要带大家去唱k,一年难得几次的团康,不嗨起来好像不够意思。让这些年轻人最快嗨起来的方式,当然是昏暗的k房,管够的酒精。
郝俊准备走了,他不想去,但是云子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触电一样的感觉传遍全身,那条胳膊好像不再属于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但从胳膊上传来的触感告诉他,云子的手冰凉又小巧,像抓住一朵云一样,抓住了他满是脂肪的手臂。
记不清上一次被人主动触碰是什么时候了。
“去吧,俊哥,不然经理不高兴,今天的事记得更牢了。”
鬼使神差,郝俊答应了,跟着大伙一起转场。
可是唱歌这种事,他肯定是不会的,也不想和大家一起玩。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角落喝了几杯酒,想着什么时候能走。
郝俊的目光和云子相遇,云子笑了笑,她刚唱歌唱得真好听。
云子觉得郝俊太孤单了,毕竟不是听她劝,他也不会一个人坐在这儿无聊,似乎自己应该过去陪他说说话。
郝俊眼里云子的唇釉在黑暗中发光,是一种饱满而甜腻的颜色,耳朵里云子的声音清脆动听,云雀般温柔婉转。
他的心好像很久没有那样跳动,上一次还是在被当众取笑时,但和习以为常的难堪不同,这一次,心是热的,越跳越热,不是冰凉。
原来云子也喜欢看老电影。进公司三年,这是第一次和别人称得上聊天的对话。
“你收藏了好多经典海报啊,有机会我要去你家看看。”云子兴奋地说,眼睛笑成弯月。
郝俊咽了咽口水,云子要到家里?她是随意客气地说说,还是真的?小粉怎么办。可是,他心里暗暗地希望她真的来。
郝俊依旧木纳的脸下心潮起伏,他尽力地劝慰自己,现在的人,说要做什么,并不是真的要做,只不过是一种客套话,事实上他们永远都不会践行。
当晚,郝俊赤裸着上身,蹲在浴缸旁边,跟小粉唠叨着自己的感受。
“真是个令人放松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像星星那样亮,她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好听,怎么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真有品味,好想和她一起看电影。可是,不可能的,能够和她说话已经很好了……”
郝俊抹了抹额头的油汗,夏末的城市还是那么闷热。小粉的嘴巴吞着一盒家庭装雪糕,吃得整个头都是,肥硕的身躯几乎充满整个浴缸,正惬意地轻轻扭动。
郝俊拿走空掉的雪糕盒,打开花洒,开始冲洗小粉身上的雪糕。小粉的两排伪足不安分地攀上浴缸边缘,想要出去,郝俊费九牛二虎之力将它按回去,这家伙力气真是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犟。小时候还是一条乖巧的懒虫,如今像个不听劝的年轻人,这段时间小粉的体型没再怎么长,估计已经成年了吧。
转眼这个城市一夜入秋,天气凉了许多,秋季正是公司的旺季,郝俊他们已经连续加班两个星期了。周五,刘成在工位上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哎哟,累死了,今天,坚决不加班!”
对面的晓丽取笑他,“还不是今天经理不在你才敢说这话。”
“你不怼我不开心啊,难不成对我有意思?嘿嘿,我可是很受欢迎的,这段时间天天加班,是多少姑娘的损失。”
“你还是多加班少出去祸害人吧。”晓丽翻了翻白眼。
大家都笑了,紧绷一天的神经似乎松了下来。刘成是部门的活宝,不管姑娘还是小伙都爱跟他聊天,郝俊今天突然有些羡慕他,因为云子被逗得乐呵呵的。
今天经理不在公司,大家果然都跟着刘成不加班了,到点纷纷走人,只剩下最年轻的小岩,郝俊和云子。又过了一个小时,连小岩也走了,郝俊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看了看云子,云子正在位置上专心致志地敲打键盘,每一下都仿佛敲进了他心里。
倒不是他们俩有多勤奋,只是负责的项目确实赶进度,只好继续加班。
“俊哥,要不咱点个外卖?看样子还得不少时间。”
郝俊正准备回答,周围突然一片黑暗,云子轻轻惊叫了一声。
办公室黑灯瞎火,只有窗外的的灯光透进来,隐隐映出些许轮廓。郝俊又看见云子双闪亮的大眼睛,他没来由地开始紧张。
“唉,停电了,你有保存好文件吗?”云子缓过神来。
“嗯,你呢?”
“我没问题,刚存到U盘里了。看来明天还得回来继续干。”云子听起来挺沮丧的,“明天还答应了朋友去逛街呢。”
郝俊沉默了一会儿,仿佛鼓足勇气般,“其实没差多少了,把我们做的合起来整理一下就完事。我,我家离公司很近,要不,去我那把它做完?那明天就不用回来了。”
如果此时灯亮起来,可以看见郝俊暗黄的脸有了一些红晕,手指甲狠狠抠进掌心,他当然紧张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说出这种话。
对面似乎在犹豫。郝俊赶紧说,“还是算了,明天再做吧。”
“其实也行,上次不是说过去你家参观嘛,这不刚好。”云子觉得毕竟跟郝俊共事两三年了,虽然最近才比较多交流,可他怎么看都是一个老实人,自己想多了倒不好。
回去的路上,他们简单地吃了个饭,郝俊脑子转个不停,竭力克制自己的紧张和兴奋。他反复确认今天早上出门时已经把浴室门锁好了,还特地跟云子说自己家厕所这两天坏了不能用,提醒她在餐厅上洗手间。
进到郝俊家里,云子马上被墙壁上贴的电影海报和满架子的光盘吸引了,睁大眼睛欣赏起来。
“哇,你这真的算个小小怀旧影院了,现在谁还存光盘啊,都是网上找资源下载。”
郝俊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很多旧电影网上不好找,大家觉得看旧电影没意思,黑白片和默片更没人看了,就得淘这些光盘,我连卡带都有。”
云子显然兴趣很大,她几乎要忘掉自己是过来工作的,开始谈论黑白片时代好莱坞那几位家喻户晓的女神,一脸的倾慕与向往。
那一刻,郝俊仿佛邂逅了世界上最温暖的春风,直吹进心底那片花园,花园中央有两个小人,欢快地飘在空中旋转起舞,其中一个就是云子的模样,另一个是自己,如果孤单已久的灵魂遇到知己是什么感觉,大概就是离别多年故人重逢那样的感动,郝俊现在就处于这样的情感中。
他无法抑制自己,渐渐走近云子,他想拥抱她。兴奋的云子还没有察觉身边这个男人的异样,等她发现,转头时郝俊的脸已经靠得过分近,灯光下那张暗黄的脸庞,布满粗大的毛孔,云子吓了一跳,慌忙躲开……
气氛一瞬间尴尬到极点。
正当他们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不知所措时,卫生间突然传来重物撞击门的声音,一下,两下,停顿,再一下,两下,砰砰声震得人心颤。
“那有什么?”云子睁大眼睛询问郝俊,一丝恐惧漫上双眸。
“没什么,外面进来的野猫吧。”郝俊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他清楚地看到了刚才云子躲开前嫌弃的眼神。
“野猫这么大声响?还撞门?”云子突然想尽快离开,“我看也不早了,工作还是明天再做吧。”
云子说着准备去拿沙发上的包,郝俊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也没有说话。卫生间的撞击声越来越大,显然里面的活物体型巨大,而且势要冲破这扇门。
云子害怕得浑身颤抖,她回头看了看,那单薄的门抖动得厉害,似乎快要阻挡不了背后的东西。
接下来这一幕,让她瘫软在地,连喊都忘记了。随着卫生间门砰一声被撞开,下半部碎裂成几块,一条巨大的肉粉色蠕虫从门的残骸中冲了出来,两排伪足快速地迈动,肥硕的身体径直向她移来。
水桶粗的身子前端,类似头部的地方撑开一个大洞,里面都是倒钩状的尖刺,云子终于失声尖叫,抬起手臂去挡。虫子将她半截手臂咬进嘴里,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云子喊着救命,恐惧的双眼望着的却不是巨虫,而是郝俊。
郝俊也吓坏了,他抱着脑袋喊,“小粉,住手!”
可是小粉,平时懒洋洋,偶尔有些调皮的小粉性情大变,变成了电影里那样的杀人怪物,巨大的身体缠上了云子,口器疯狂啃咬她的身体。
郝俊上前去拉小粉,却根本拉不开,小粉充满弹性的身体不断收紧,变得硬邦邦。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云子不再叫喊,也不动弹,衣衫已经被撕碎,袒露的身体倒在血泊中,那双因为惊恐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大许多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像那些死去的动物。
小粉慢慢松了身子,离开云子,回头往浴缸爬去。
郝俊喘着粗气,跪坐在地上。
当他坐在警察局的时候,他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隐约中他听见有人拍门,有人破门,有人把他的双手扭到后背,压到地上,警车嗡鸣,车窗外华灯流转……
“不是我干的,浴缸里有条虫,很大的虫,它杀了云子,你们没看到它吗?你们回去看看啊!”
对面的警察没有言语,记笔录的年轻警察抬头看了一眼郝俊,眼神说不出的怪异。
“那你怎么解释地板上那把刀子?”
“什么刀?我家那么小,厨房跟客厅连一起,肯定是小粉撞出来的。”
无论他强调了多少遍是小粉干的,他们都仿佛听不见一般,一次又一次问他整个案发过程,在他第8次还是第9次描述小粉如何杀掉云子后,年纪大一些那位摇了摇头,起身出了审讯室。
审讯室里空气很闷,四面灰色的墙壁让人感到压抑,郝俊把头埋在手臂间,趴在桌子上,额头抵住了冰冷的手铐,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重新抬头,眼前却出现一抹和审讯室格格不入的亮色。他的小粉正趴在墙角,盘起身子,身上的每一处皱褶清晰可见,那可怖的口器紧紧闭着,黑豆般的眼睛反射着白炽灯的亮光,正望向它的主人……
小粉怎么进来的?郝俊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蠕虫却起了变化,那豆子般的眼睛仿佛细长了许多,小粉的头渐渐地幻化成了郝俊的样子。
郝俊惊恐极了,他看见自己的脑袋连在小粉那肥硕的身躯上,要多诡异有多诡异。但这个情景没有持续多久,就连小粉的身体也开始变化,逐渐地完全变成了郝俊。
他闭上眼睛不想相信,等他睁开,发现面前的桌椅空荡荡,而自己正蜷缩在刚才小粉待的墙角,整个审讯室,没有别人,没有小粉,只有自己。
审讯室门外,抱着笔记本的年轻警察挠了挠头,看着前辈张警官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正准备点,同时眼睛轻轻撇了一眼审讯室的方向。
“小林,明天通知精神鉴定中心的人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