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来招呼客人
夜幕降下来,整个站区在清寂中显得有些空寥。
小站的灯光清冷而吝啬,孤零零的两三盏灯。灯下的主人,已齁齁睡去。远处青黛色的山脉巍峨连绵,彼此起伏。附近的村庄不时会传来几声狗吠。只有北边的歌舞厅,彩灯闪烁不停,形成一条条流彩。我疲软地躺在床上,无心翻着一本杂志。
一整天的劳作,全身酸痛,动那那痛,双手已是满手的血泡。百无聊赖,我翻出多日不写的日记,在日记本上写道:“这样的工作太辛苦了,我一定要好好工作,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当上一个小领导。如果我好好表现,得到上级领导的赏识和肯定,这样的愿望是可以实现的。这样繁重枯燥的工作不是我要的。时不待我,只争朝夕,拼搏吧库星。你是一个男人,男人就应该干点男人该干的事。一个人,虚度光阴是可耻的,是不可饶恕的。我可以忍受寂寞,空虚,孤独,但我不能忍受默默无为,加油吧,年轻人,趁你还年轻。”写好日记,我把日记本收在书桌的抽屉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对着屋顶宣誓;“男人就应该干点男人该干的事。”
“小伙,吃烧烤去。”
鲫壳鱼推开我的宿舍门,探进半个身子冲着我呵呵地笑。
“不去了,你们去,”我不屑于顾地答道,心中有一丝抵触。
“嘿嘿!别假正经,”鲫壳鱼呲着嘴笑,笑得有些古灵精怪,也有几分不恭。
“去就去,谁怕谁,才是喝点酒,”我一骨碌从床上翻爬起来,与鲫壳鱼并肩走出宿舍。我和鲫壳鱼两人摸黑走到烧烤店,烧烤店门口黑灯瞎火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歌舞厅门口人头攒动,几辆小汽车神气地停放在门口。一栋四层楼的房子,如同一台巨大的粉碎机,在不断地运转着,发出轰隆的声响,各种垃圾被它撕成粉末,再无法辨认。
“走,回去了。”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来了,不如去唱歌喝酒,”鲫壳鱼打断我的话,拉着我的手就往歌厅里钻。鲫壳鱼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想挣脱又不想挣脱。我想挣脱是内心深处的抵触,不想挣脱是我无法抵御枯燥繁重的劳动带来身心的疲惫。四楼的大厅里,有男女三十多人,有的喝酒、有的放歌、有的与‘歌厅小妹’打情骂俏,好不热闹。五颜六色的灯光,虽然真实的照着每一个人,却让每一个人不真实起来。怀揣尤物的老头,唱着“迟来的爱”,声音洪亮、底蕴十足,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我和鲫壳鱼刚找了个昏暗点的位子坐下。歌厅老板娘嬉皮笑脸走过来,很职业地说:“稀客,好久不见,找个小妹坐坐,新来的。”话音未落,就叫嚷起来:“小雪、小贺,上班了,来招呼两位客人。”
“你妈的,我那回来,你不是说新来的。”
鲫壳鱼这样讲着,老板娘朝着他灿烂地笑。鲫壳鱼没再说什么。两个‘小姐’应声而至,娴熟自然地坐在我和鲫壳鱼身旁。
“不!不!我不要,”我摇着双手说,心里有些慌乱。
“怕什么,只是坐一坐台,又没叫你……”,老板娘媚笑着说。
“什么叫坐台,”我不解地问。
“嗳!小伙子真是好笑,这年头还问这个,谁信。”老板娘始终保持着笑容,没有回答我的疑问。
“算了,我还是不要。”
我还没讲完话,身旁的‘小姐’又很自然地离开,跟来时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你们两个是一处的吗?”鲫壳鱼身旁的‘小姐’问我。
“我们两个是一处的。”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
“我叫‘羊有眼’谐音:杨有远。”
其实,鲫壳鱼也不叫杨有远。还不等我回答,鲫壳鱼就抢先回答了‘小姐’的问话。‘小姐’神情暧昧,眼神浮动,既不相信,也不在意鲫壳鱼说的是真是假,反正能让嘴不闲就行。
“那你又叫什么名字?”
“库星。”
“哇!你真会吹牛,‘酷星’,谁会取这样的名字。”
“真的,不信,你看我的身份证,”我把钱夹掏出来,欲把身份证从钱夹里抽出来。
“装进去!”鲫壳鱼厉声叫起来。
‘小姐’没有再笑,神态拘谨了一些,古里古怪地说:“酒,哪儿不能喝,何必非得到歌厅来。”我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小姐’讲的是什么意思,是在告诫自己,歌厅不是个好地方,以后少来,还是‘小姐’在对自己人生的忏悔和独白。总之,我是带着谜团离开歌厅的。
离开歌厅,歌厅以外一片漆黑。我和鲫壳鱼高一脚浅一脚地悄悄溜回小站。鲫壳鱼几次要大声讲话,我几次低声哀求,他才嘿嘿地荡声荡气地笑着,没再讲话。
“发工资啰!发工资啰!”尖嘴钳扯开嗓子喊。我第一个月拿工资,心情格外高兴。拿着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兴奋,连续几日的疲劳一扫而光。我躺在床上,把钱捻开成扇形,扇着凉,心里想道:“从此,再不用向家里要钱了。”本来父亲可以把钱当面拿给我的,但他却让继母转腾一下给我。
“——给,两百块,你爸就只给我这些。”
“这一切,将不复存在。”我脱口说出这句话,又学着继母的口吻说。我盘算着,先给自己买双鞋,要好的,然后回请鲫壳鱼一次,顺便去歌厅解开心中的谜团。这一次是我先开口问:“你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哈哈!天天洞房,日日新婚,”‘小姐’开怀笑着说,算是回答。
“我是认真的,你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小姐’没有再笑,反问我。
“你又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喝酒、唱歌、娱乐,不行吗?”
“耶!别君三日,自当刮目相看,才几日不见,就油嘴滑舌,看你还小,这个地方少来为妙。”
“你不也是在里面上班吗?”
“你以为做‘小姐’的都是为钱而来,我父母种花卖,一年要卖好多钱。”
“那你怎么不去卖花?”
“苦!”
‘小姐’一个苦字搪塞住我连珠似的追问。我注意到小姐在说苦的时候,极为轻描淡写,有点语尽犹存,但又不便再问。
“一个女人甘当‘小姐’,不为钱,为什么?难道为情,简直是笑话,即便为情,也不应该来这地方寻,那还为什么?”我又带着新的谜团离开歌厅。在回小站的路上,我把心中的谜团讲给鲫壳鱼听。
“小伙,人家在放你的长线。你还不知道。你以为只有男人泡女人。”鲫壳鱼说完,自顾自地嘿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传得老远,听着有点凄凉和瘆人。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不呀回头……”鲫壳鱼是用走了调的声音唱着《红高粱》里的这句歌词。没有人知道他在唱什么,天上的星星也不会知道他在唱什么,引来的只是几声狗吠。平时鲫壳鱼在上下班的途中也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歌词,每次唱完后,就哈哈大笑。此时,工友们就会打趣说:“鲫壳鱼,你想女人想疯了,赶快找个女人来给你治治。”
鲫壳鱼是应该找个女人了,工作都快十多年了,仍然未曾婚娶。鲫壳鱼曾经谈过恋爱,女友叫雪兰。工友们常说,鲫壳鱼和女友如胶似漆的恋爱中,鲫壳鱼确实感到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整个人精精神神。可不知为什么,他与女友睡一觉下来,次日,鲫壳鱼还在沉睡中,女友便悄悄离开了他。后来,鲫壳鱼找了好多地方,问了好多人,再没找到女友的踪迹。有人说是去了贵州,也有人说去了成都,渐渐地鲫壳鱼也就淡忘了,从此不再提有关女朋友的一切。也是从这时候,鲫壳鱼会有意无意大喊大叫地唱这句歌词。
鲫壳鱼大吼大叫地唱着,像一只失散狼群的公狼在呼唤它的伙伴。
鲫壳鱼唱着歌,掏出自己的下体,边走边撒尿。他抖动着下体,把尿洒得宛如一条游蛇。尿撒完,鲫壳鱼就使劲扭自己的下体,他把下体扭成麻花状。这让我很愕然。鲫壳鱼说,他恨他有这么个东西,是这个东西,让他活得很累。是这个东西违背了他高尚的情怀。鲫壳鱼还说,他应该是个女人多好。鲫壳鱼越说越激动,虽然在黑夜,但我能感受到他的脸在拉长扭曲。
“把你的鸟放进鸟笼,”我说。
“哈哈!”鲫壳鱼大笑着,村里的狗又一阵狂吠。
苍茫的夜色,仿佛一个踽踽独行的人,永远走不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