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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江南三月,是她所见过的最美的季节。屋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海,梨花开了,蓝色的鸢尾和勿忘我也开了。春风拂来,风中带着花的清香。
她和父亲,在这个小镇上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北方饺子馆,生意不算太好,但也能勉强度日。那天中午,店里客人要比平日少一些,她下完最后一碗饺子,和往常一样打开厨房的后门,靠在门板上,透过围墙,依然可以看到小镇上那些旧式的房屋,每一块砖瓦上都写满了历史的沧桑。
时逢战乱,那些窗户一年到头都是关着的,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住着人,更不知道曾经住在里面的人如今逃去了哪里……唯一让她欢喜的是,屋后的这些花花草草,那是爷爷在世时种植的,那一片关不住的春意,给她的生活注入了无尽的色彩。
正想着,隐约听到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她退后几步,想把门关上,然后插上门销。这时,有位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看见了他慌乱的神情,听到了他急促的声音:“帮我!”话音刚落,只见他像一只轻巧的狸猫闪进了屋内。来不及多想,她便把他藏进了灶台后面的柴垛里,然后轻轻地走到门后,听着外面一阵接着一阵的叫喊声和脚步声。
不一会儿,那些喧嚣声渐渐地消失了。她来到灶台后面,扒开一层又一层的木柴,看到了那一张俊朗的脸。她从未见过那张脸,棱角分明且瘦削的脸上有淡淡的青紫色,眼睛里透着一丝锐气。
他从柴垛里走了出来,用手弹去发间、身上零星的柴草,看着她,然后弯下腰,说:“姑娘,谢谢你,我叫宋远乔。”
她没有问他什么,只是看着他浅浅地微笑,那笑靥,温暖而柔软。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她记住了他的名字——“宋远乔”。他只记住了她的微笑,那么温暖美好。
再相见时,日子已到了五月。几番飘雨之后,屋后的花园里开出了很多石榴花,橙红的花蒂,鲜红的花冠,显得那样的明丽。鲜红的花瓣伴着翠绿的枝叶,仿佛是晶莹的宝石镶嵌在润泽的碧玉中,那翠绿的叶子像是涂了一层油脂,在浅夏的阳光里闪着淡淡的光泽。
那是一个黄昏。她和父亲正在吃着晚饭,他再次敲开她家的门。他看上去很憔悴的样子,她怔怔地张着嘴,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两个月前那个俊朗的少年又站在自己面前。
他很有礼貌地问候她的父亲,并说了自己的情况——他是一位从北平来到江南的大学生,他所在的学校被查封了,他和一些同学一路逃到这里,但没想到的是,小镇也不太平,因正在搜查几位进步人士未果而开始全面戒严,他没有地方可去,想找一份工作暂时能够活下去。他还表示,自己可以不要工钱,只要给一处住的地方,管一口饭吃就行。
她央求父亲留下他,说他是自己同学的哥哥。父亲面露难色,饺子店生意清冷,养活自己和女儿还勉强,哪里还能养一个外人。看着苦苦哀求的女儿,便答应了。小伙子开始在饺子馆做零工,每天到后山去捡柴火,在厨房帮忙,或者帮着她的父亲打理屋后的那些花草。他随着她的父亲唤她“丫头”,她每天做吃食给他,虽是粗茶淡饭,但也令他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润。
渐渐的,饺子馆因为他的到来,有了生意也有了生机,时常会有一些年轻人,以他同学的名义前来吃饺子。她也常常会看见,他和同学之间交换着纸条,或者用眼神传递着什么信息。
其实,她是一位聪明的女孩,也能从中看出些异样。自从第一次救了他之后,她便知道,这个少年并非普通人,他并不是真正想屈身于饺子馆,用简单的劳动换取一日三餐。身在乱世的他们,心中一定装着神圣的信仰和热情。因为她了解,所以从不点破,还时不时地挡在他们面前。就这样,任他拿自己和父亲赖以生计的饺子馆做屏障。
那一日,天光刚亮,她和好面擀好饺子皮,正想上楼去休息,就听到那熟悉又令人恐慌的脚步声已经响彻在屋外,紧接着,手电筒来回摇晃的光线从窗隙门缝中钻了起来。只在一刹那之间,弱小的她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她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镇定自若地说:“别怕,有我。”
“我叫阮筠庭,记住我的名字,万一敌人问你。”她一边说,一边开始解开自己衣襟上的纽扣,随后又拨乱头发,拥入他的怀中。这样的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刚从床上起来的小夫妻,那些搜捕的人自然没有怀疑和为难他们。
敌人走了,他和她相视而笑,心领神会。可是,正当她要系上敞开的衣襟时,一双男人的大手重重地落在她娇嫩的脸上,紧接着是一声严厉的训斥:
“不要脸啊,我算白养你了,你一个黄花大闺女的,怎么可以做出如此伤风败俗的事啊!”那是她的父亲,看到自己的女儿和店里的伙计做出如此苟且之事,气得浑身发抖,盛怒之下,找来了麻绳,将她反绑,关进柴房里,不许她进食,不许她与他接触,并且下令让他赶紧走。
那个时代,女子的贞节何其重要,她不是不知,可是她并不觉得后悔与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冰清玉洁的。她知道,在心中,她和他一直有着一种默契,一个不能说与别人听的秘密,即便是她的父亲。她更知道,她为他解围,他也会为她维护父亲所要的清名。
可是,她却不知道,她为他所做的那个勇敢的动作,已经像火一般点着了他的心。那一种真实的信任和无形的支撑,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扎入了他的心脏。恍然间,他发现自己已经奔波得太久太久了。或许,他需要一种简单的安定的生活,需要一个可以安身的家。
爱情的种子,就这样植入在他们的心田里。很快到了秋天,桂花星星点点地绽放在枝头。每当饺子馆生意不忙的时候,他和她就会在那一片花海中,捡拾一颗颗的桂花,然后洗干净,晒干,做成桂花糕,桂花饼,这些糕点,在她的饺子馆里很受欢迎。
这一年春节近了。他向她求婚,从随身带的布包里取出一枚银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说,这是我现在能给你的唯一的信物了。希望你不要嫌弃。
他和她要结婚了。他一直没有告诉她,他是怎样让她的父亲同意将自己貌美如花的女儿嫁给他。她也没有问,父亲为何就同意了和他的婚事。
这小镇上饺子馆老板的女儿要出嫁的消息,像一缕迟来的春风吹到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在那个硝烟弥漫的战乱年代,这该是最能温暖人心的消息了。家里,开始有亲朋前来道喜,他们的新房就设在饺子馆二楼的小阁楼里。
那天,她穿上了红色的嫁衣,镇上的喜婆扶着她,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在乡亲们的恭贺声中,他和她被送进了新房。坐在新房里,他们相视而笑。
她问:“宋远乔,你为什么要娶我?”
他说:“我要保全你。”他抱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父亲说我若不娶你,就将你嫁到千里之外的山里去。谢谢你为保全我而那样做,所以我也必须保全你。”
她听了,有些失望也有些酸楚。原来这就是他答应婚事的原因。可是,她却知道自己是爱他的,所以就这样,期望他一直抱着自己,直到地老天荒。
他问:“筠庭,那你为什么愿意嫁给我?”
她说:“因为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
他听了,默默无语,抚摸着她的秀发,把她抱得更紧了。然后,看着她的眼睛,亲吻她。
婚后几天,特别是到了晚上,时不时地会响起枪声、爆炸声,哭喊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街道上,行人越来越少,饺子馆的生意也越来越清淡。她突然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慌,她总是看到他神色凝重的样子,她知道他总是要走的,而且分别的时刻也越来越近了。
果然,一个星期之后的深夜里,他把她拉到花园里,说:“我要走了,你等我回来。半年,最多一年,我就会回来的,你等我。”
“你一定要走吗?能不能带我一起走?”她的声音低低的,这是她心里最真实又卑微的要求。
“我必须离开这里,但是我不能带着你一起走,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今后的日子会怎样,但我不会后悔,我还会回来的,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宋远乔的话语十分坚定,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眼泪,她拼尽所有的勇气摸着他的脸,她知道自己所爱的男人不是属于她一个人,她不能自私地将他留在身边,那样,等待他的将是迅速的苍老与枯萎。
“你去吧,我等你回家,不管等多少年,但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如果我能活着完成自己的理想,我一定回来找你的,你等我。”他拥着她,爱怜地将唇印在她的唇上。
一瞬间,风起桂花落,满树的桂花落在地上,那“沙沙沙”的声响,就像是一曲离别的挽歌,重重地击中了两个年轻人的心。
那天晚上,在她梨花带雨般的眸子里,这个一直在用理智克制着爱火的男子,终于沦陷。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要走了。一步三回头,他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她,在她的脸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痕,随之落下的还有一滴泪。最后轻轻关上房门,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其实,他不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只是不敢发出声响。她悄悄跟着他的背影穿过大街小巷,直到他消失在城门口才回家。
江南的冬天很少下雪,而他走后的那一年冬天,却下起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雪,让这个小镇平静了很多。屋后的花园里一片萧瑟,草木枯萎,繁花凋零。只有几株红梅依然盛开在雪中。她倚在门前,痴痴地望着梅花,痴痴地想着他。
他一直没有回来。她一直在等着他回来。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她守着一枚银戒指和一句话度过了大半辈子的时光。
她救了他,他娶了她。在那个乱世,他们相遇了,相爱了。然后,一世硝烟,一生情恸,一生蹉跎。
他和她的婚姻在那个小镇里几乎是人人皆知,随着他的离开,她的故事逐渐被渲染成另外一种色彩。
有人告诉她,他已经死了,被枪击中,死在了战场上。也有人告诉她,他投奔了敌人,去了海的那一边,并娶妻生子。他的父亲要她改嫁,她以死相抗,执意不从。最后她的父亲倒在灶台前,临死前,父亲握着她的手,叮嘱她一定要为自己的下半生好好谋划幸福,等到老了,可以有一个依靠的人。她含泪埋葬了为她操碎了心的父亲,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只为了他走之前留下的那句话:“你等我回来。”
这一段婚姻,留给她的是无尽的折磨,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年代,也让她背负上了“牛鬼蛇神”的骂名。每天早上,她被迫跪在那方小小的台子前,接受所有人的谩骂与羞辱,晚上一个人顶着星月,扫着漫无尽头的长街。
有人说她是疯子,也有人说她是奸细,更有人举报当年她家里藏了男人。可是不管受到怎样的逼迫,她都没有交出她与他之间的唯一信物。她一直坚信着,她深爱的男人一定会回来找她。日子一天天地过着,生活终于安稳了。
春去秋来冬回,四季,不知道已经轮回了多少次?那一天,坐在妆台前的她,发现自己早已是满头的银发的老妇了。
她的饺子馆依然完好,在她的经营中,早已成了家喻户晓的老店铺。她早就心如止水,准备靠着饺子馆的经营,维持着自己的生活,度过此后的余生。
转眼,江南又近三月,梨花又开了,鸢尾也开了,蓝色的勿忘我也开成了一片明媚。一日,她在花园里侍弄花草,邮差送来了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信函,拆开信封,看到“宋远乔”三个字,她竟然是那样平静,没有欢喜也没有太多的悲伤。
那封信好长啊,整整十页信纸,那密密麻麻的汉字,有好些字她都不认识,她忽略了所有,只记住了他写在最后的那句话:“筠庭,等我,十天之后我回来找你。”
“筠庭,等我……筠庭,等我……”那几天里,这几个字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
十天之后的那个黄昏,饺子馆的大门被一个年迈的老者推开。“吱呀”的声音打破了原有的静谧。她转过头,循声望去,看到了那个拄着手杖,颤颤巍巍向她走来的老人。她看到他花白的头发,他那深情而又迷茫的眼神,她看到他微微嘟囔着的嘴唇,她看到他的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
突然,她想仰起头,就像少女时初遇的那般对着他柔软地微笑,可是她却笑不出来,随之,那眼泪像一场澎湃的雨,掉落下来。
他丢掉手中的拐杖,将她慢慢拥到怀里,就像新婚的那个晚上,他那样紧紧地拥抱着她。他说不出话来,眼睛中浮动着细碎的波光,他的手抚摸着她不再细滑乌黑的发,喃喃地说:“筠庭,筠庭,我知道你为我受了很多很多的苦,我从来不知道那场战争会将我们分隔大半个世纪。当年离开的时候,很多话都来不及对你说。我以为战争会很短,我以为我们的时间会很长,我以为……可是没想到,我这一走,竟然是一辈子的时间。筠庭,当年我未说的话就是‘我爱你’。这些年,我一直未娶,只等着回来找你。”
她依然是那么安静,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絮叨着别后的思念。
“筠庭,这么多年来,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梦到我们的饺子馆,梦到饺子馆后面的那一片花海,好多次,我都看见你站在花海中,我想回来,把你拥入怀中,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到不了你身边。这些年,我想回来找你,想了很多办法,试了很多次,但我却一直没法回来。”
“筠庭,我们都老了,这次回来,我等了很久很久,也努力了很久。回来,只想对你说一直没有来得及和你说的话:筠庭,我爱你……”
“是的,远乔,我也爱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
此后的十五天里,她的饺子馆里多了一位白头发的伙计,她在厨房里煮饺子,他在店堂里忙着招呼客人。
每天清晨和黄昏,他拥着她坐在屋后的花园里,浇花,赏花,看着那些蓝色的勿忘我,就好像走进了那蓝色的天堂里。
他的探亲之旅很快结束了。回去的那天,她一直送他到省城的机场。那一日,春阳暖人,机场,人来人往。
她的左手紧紧地握住右手上戴了一辈子的那枚银戒指,看着他慢慢消失在人流中,慢慢地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她止不住的泪水掉落一地。
她等了他一辈子,终于等来了他回来找她,也等来了他一直没有来得及说的那句“我爱你。”她觉得自己已经等到了,生命就不再有缺憾。
她擦干眼泪,回到了自己的饺子馆。却发现桌上放着一只信封。信纸上,是她熟悉的字迹。她坐下来,静静地看着:
“筠庭,我回来了。可是我却没有完成对你父亲的诺言。我爱你,筠庭。这句话在我心里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是怨恨我的,为什么那么多年,一直到现在我才回来找你。面对着你,我没有勇气说,我无法面对你的,更无法面对你的眼泪。
一场战争,夺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生不如死的我,又如何能给你幸福呢?
现在,我们都老了。不久之后,我也将被死神带走,但我不怕,因为我终于见到你了。
筠庭,答应我,为了爱,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