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换亲称
祠堂梁柱垂下的煤油灯在秤杆上投下摇晃的阴影,村会计的戥子秤砣裹着层暗红毛巾,油脂与污垢在铜秤星间凝成黑色颗粒。阿茶的赤脚踩在青石板上,能感觉到秤盘下玉米粒硌脚的棱角。那是去年秋收时从她母亲指缝间漏下的血痂,此刻正与她的足弓摩擦,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一百八十七斤整。"村会计的算盘珠撞在秤杆上,三颗珠子迸裂飞出,其中一颗嵌进阿茶的脚背。她咬着牙没出声,血从齿缝渗进嘴里,混着秤盘上残留的猪油腥气。二伯的铜烟锅突然敲过来,烟灰落在她正在渗血的伤口上:"哑巴了?说斤两!"
秤杆另一端,石头爹的扁担压得吱呀作响。四块棺材板在阳光下泛着青灰,内侧用木炭写的"寿"字被汗水洇开,像四道扭曲的泪痕。阿茶盯着那些字迹,想起三个月前母亲筛稗子时说的话:"女娃的命,比稗子还贱。"此刻她突然明白,母亲筛出的何止是稗子。那些混在稻谷里的碎石、草籽、甚至女婴的胎发,都是被秤杆量过的命。
"折彩礼钱,七分利。"村会计的笔尖戳在账本上,墨水洇开成团污渍。阿茶看见那页纸的边缘粘着片指甲,是上个月被退婚的招娣姐的,淡粉色的月牙形,此刻正与玉米粒一起被压在秤盘下。
二伯突然扯过孝布擦拭秤杆,动作与抬棺人整理裹尸布时如出一辙。孝布擦过的地方,秤星泛起铜锈的绿斑,像极了阿茶母亲指甲缝里的霉斑。她想起母亲总在深夜咳嗽,痰里带着血丝,却坚持把省下的药钱换成红布,说"女儿出嫁时总要有点体面"。
"再称一遍。"二伯的烟锅在秤杆上磕出火星,"别让外村人说我们张家庄的秤不准。"
秤盘重新抬起时,阿茶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在功德碑上,与那些刻着"贞烈""节孝"的名字重叠。碑文里的女人大多没有全尸,有的溺死在井里,有的吊在梁上,此刻她们的名字正透过阿茶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投下血红的裂痕。
樟木箱的铜锁已经生锈,阿茶用断了的铅笔头去捅锁孔,木屑扎进指甲缝。箱盖打开的瞬间,霉味混着樟脑味扑面而来,七年前母亲陪嫁的备课笔记躺在最上层,扉页的"优秀教师"烫金字被老鼠啃去半截,露出底下用红墨水写的"换亲专用"。
"这是你妈压箱底的东西。"父亲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与磨石摩擦的声响像极了阿茶昨夜听见的,母亲在谷仓里筛稗子的声音。她翻开笔记,发现夹层里藏着张月考成绩单,尿渍把分数泡得模糊,但能看清"王小花,数学:12分",那是阿茶唯一的朋友,三年前被换亲到邻村,再没回来。
父亲突然扔过半匹土布:"添上这个,省得人说我们寒酸。"布匹砸在箱盖上,织布梭子从夹层滚落,纬线上粘着片羊胎膜,是去年难产的小母羊留下的。阿茶想起那只羊临死前挣扎的模样,四肢抽搐着在泥地里划出深痕,像极了此刻她手指在布匹上抓出的褶皱。
"别碰那个!"母亲的声音从灶房传来。阿茶转头,看见母亲正用筛出的稗子喂猪,围裙兜里的稻谷随着动作簌簌掉落。那些稻壳里的象甲虫正钻进她常年握粉笔的指缝,指甲缝里的绿霉比去年更深了。
箱底突然露出半截红布,阿茶抽出来,发现是件未完成的嫁衣。针脚歪斜处渗着血迹,是母亲熬夜缝制时扎破手指留下的。她摸着那些血点,突然想起母亲总说"女红是女人的命",此刻才明白,这命是用血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放回去!"父亲突然吼道。阿茶手一抖,嫁衣掉进樟木箱,带起股陈年血腥味。她看见箱底刻着行小字:"民国廿七年,张李氏换亲于此,时年十六。"字迹被虫蛀得模糊,但"换亲"二字清晰可辨,像两道新鲜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