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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灯的火苗熄灭了。因此,屋子里一片漆黑。
屋外更是黑得有些凄惨,黑得有些可怕。在这片广大的区域,要不是因为这屋子里有萤火虫大小的一点光亮,真就算漆黑得相当完美了。
刚才,风只是临时起意搞了一个小动作,就让屋子里那盏弱不禁风的青灯的一点小火苗儿完蛋了——它马上就不露声色地无迹可寻了。一切都归为死寂。
那盏青灯是铸铁制成的。三角形状,里面装了半盛的菜油——菜油好啊,素而不腻,干净得有些利落,着了火星的灯芯是由一根白色的灯草炮制而成的。多出来的灯草在黄澄澄的菜油里盘了一圈,像条安静的泥鳅躺在那儿。
熄灭了的青灯立即把李大宝招了进来——他的话比身体更先入为主:“一丝风也没有,怎么就熄了呢?莫不是阴神子已来索二叔的命了?”
此刻,他赶紧进到室内来。唯一的双人床上正躺着接受他照顾的二叔。他已不省人事了。
“老人在‘走’之时,青灯一定不能熄啊。不然,他到新世界后会像进入海底一样看不到一点光亮……”
这便是他一定要进到室内来、并且要马上把青灯点燃的原因。阴神子如是说的这番话,成了他必要完成的任务。当地人也都是这样做的。
二叔叫牛大志,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二叔家已没有什么人了,以前他们家受过他的不少照顾。而今已到了二叔的临终时刻,他与妻子王芳是赶来专门陪护他的。
七八年前,二叔的这个三口之家就散了伙,只留下了风烛残年的他孤单地飘摇在风雨中。
妻子淑芬“走”后,没多久他们唯一的儿子牛云波也消失不见了。在牛大志的心里,儿子走了好,他不用天天看他那痛苦的表情。要是死了,就更好了,早点结束苦难的一生。
牛云波一生下来从里到外一身都是毛病,他脑袋特大,双脚呈内八字盘着。还有更“厉害”的,到了说话的年龄,他一直都不说话,深度检查后才发现他是个哑巴。
夫妻俩伤心欲绝。他们的儿子以后还怎么活呀!
李大宝的手莫名其妙得有些发抖。一手拿着裹满了菜油很有些油腻的灯芯,一手拿着打火机——就是拿打火机的那只手也不听使唤,他的拇指把气体打火机连拨了几下,每一次都没喷出火星。“有鬼呀!”他无声地骂了一句。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起来。
最后一下,像给他开够了玩笑的打火机这才忍不住燃起了一个不大的火苗。
他终于点着了青灯的灯芯。微弱的火苗抖动了几下,终于燃着了。
躺着的牛大志老人似乎比白天要安详些。但这过余的安详又令侄儿李大宝心头一紧:“他不会悄悄走了吧?”他把自己的眼睛往二叔的近处移了移,“还没死!谢天谢地!”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李大宝有些放心地出了门。
青灯抖动的火苗在他身后燃烧出滋滋的声响,像是他二叔从心底里发出的微弱的叹息。
二
牛大志老人今年快上八十岁了。他一生刻骨铭心的辛劳,最终也没能为他换来活够一个满数的机会。
“你爹这病没有治愈的可能了。”医院里熟悉老人病情的王医生这样告诉李大宝说。为防止病情泄露给患者本人,他把李大宝叫到旁边,又补充一句说:“可不能让你父亲知道了。你们就给他说回家去慢慢调养就可以了,多余的话一个字也别说。”
“医生,这是我二叔,他不是我父亲!”等王医生的话说完了以后,李大宝才明确更正。引得他妻子王芳在旁边噗嗤一声笑。
“那他的家人呢?”医生吃惊地愣了一下。
“没人了。我是他的外侄。专门来照顾他的。没事,有什么话就直接给我说吧!”
回到老家后的牛大志一反常态,他已经在城里生活十多年了,虽然曾极力要回去住,怎奈村里的邻居没一人支持他,他也只好作罢。李大宝把他送回去的当天,他的病就像好了一大半似的,一下车他就神奇地在房前屋后走,见了什么都觉新鲜,满眼的好奇。当即就拿起扫把先去打蜘蛛网,再清扫地面上的陈年老窖……弄得跟在他一旁的李大宝夫妻既怀疑自己的眼睛,又怀疑医生的嘱咐。
“二叔,你的病才‘好’,你先休息一下嘛。不忙,我们有的是时间。”
“都脏成什么样了,都是因为我不在家。还站着干嘛,一起打扫卫生呀!”
他居然有点急不可待地喝令起外侄他俩来了。
谁又想得到这魔幻的一幕居然是海市蜃楼般的回光返照呢?当晚的下半夜他就开始迷糊了。李大宝在他的床前一夜没敢合上眼,那势头简直吓坏了他,仿佛当晚他就要“走”似的。妻子王芳想换他去休息一下,他也不肯。怕落下终身的遗憾。
直到第二天下午,牛大志老人仍在深度地迷糊着。虽然叫不醒他,却分明能感知到他仍在顽强地出着气。神态如睡着了一般。
王芳说:“二叔这昏迷得有些奇怪。在医院里住了那么多天,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怕是……”她打住了,不敢往下说。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大宝,似乎要从他脸上找到令她信服的答案。
“这有什么嘛。医生已经……”他谨慎地望了一眼床上的二叔,附在妻子的耳边悄声说:“医生已经给他宣判了死刑,大概是这几天了,所以我们要做好准备。每天我负责守护二叔,你负责去准备他的身后事。”
说话的时候,李大宝就拨打出去了一个电话:“喂,李大师,上次我给你说的事,今天已经出现了异常。你能不能晚上赶过来一趟,请你……”
得知“李大师”晚上要来的确切消息,李大宝的心就始终处在一种急切的盼望中。
李大师也还算来得比较及时,他没让李大宝夫妻俩等得太久。
“你二叔一直是处在昏迷之中,就没醒过来一次?哪怕是短暂醒那么一下……”
“没有。他会不会就这样无声地走了呢?”
李大师把耳朵抵近牛大志的胸口,“不怕,还有心跳的声音。”
他打开带来的手电筒,射出一束强光,照在牛大志的眼睛上,在他准备扒开对方眼皮的时候,他看到了从老人眼眶里浸润出来的一丝眼泪,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牛大志的眼睛掰开一条缝,说:“他的瞳孔还没放大。大概今晚不会坏事。”
李大师拿起手电筒,转身出了屋子,若有所思地说道:“不可能那么快。像他这样的病人应该离死亡很近了的。但通过我刚才的检查,好像他还要拖个几天呢,真是奇了怪了!”
听到李大师的分析,李大宝的心里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感。一方面他希望二叔活过来,一方面又希望他死去。二叔这种生不如死的状态,他什么希望都不好寄托了,倒不如尽快死去的好。对他自己来说是一种解脱,对服侍他的人来说则是一种解放。
李大宝狠了狠心地对面前的李大师说:“有没有其他什么办法?”
李大师当然懂得。这也许就是此时此刻两人对这同一件事的心灵感应吧。李大师说:“有倒是有。”
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无异于借刀杀人。因此他又谨慎地想了想、确认已无更好的办法时,便大胆地把后面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了:“明天一大早,大约六点半左右吧,你叫人把你二叔的棺材抬出来,调个头来放,这是第一步。做了这事以后,你喊你媳妇在灶屋里,拿个火盆烧点黄色的钱纸——相当于你们家在杀猪时,你父母在灶屋里召唤猪儿一样,虽然这比喻不恰当,但理儿是一样的,都是寄予希望的哈。但你们在灶屋里烧钱纸时要说几句话。话要这样说:二叔的阳寿已经尽了,活着也是痛苦,我们不忍心看到他这般生不如死地受罪,请阴神子大人快快把他拿去吧。也请阴界收留他吧……”
三
当晚,尽管李大宝他俩知道牛大志不可能在那个夜里就痛快地撒手人寰,但他还是一夜警惕地盯着他老人家可能出现的深刻变化。
好在那一夜,他们的二叔像个深睡的人始终保持着一种安详的姿势。
可以说,第二天早上“六点半”的那个时段,他是靠苦等才等来的。这个夜晚他一点也不敢怠慢。否则,又将等到下一天早晨的六点半了,二叔因此又要多受一天生不如死的磨难了。
他强打精神,以非常的手段折磨自己。又是掐双手的虎口,又是挤鼻子上的瞌睡虫,但到了上下夜交接班的那个时刻还是无济于事,他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下。梦里他亲眼见到了二叔的死亡。他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人们抬着僵硬的二叔尸体正往棺材里放的关键时刻,他一个激灵醒过来了。
醒来的他,心头一紧,赶紧去将自己的脸贴在二叔的脸上,以此感知他的活着,他的手太冰冷了。
他心里一乐,二叔还活着,还没离他而去。
时间终于来到了六点二十五分。昨晚请来调换棺材的人一个也没到,这使他有了一种担心,他们不会迟到吧。“你们这般地催促着老人去死,是不是有点残忍了吧?”他的心底又有一种异样的声音将他置于矛盾之中。
“天还这么黑,啥逑事哟!就不能让他多呆会儿吗?”
门外已能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了,还有棍棒拄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来的那些人都去了堂屋,牛大志的棺材是摆放在那里的。
昨晚,为方便今早移动棺材,邻居们已经移除了存放在棺材上的东西。李大宝用了块湿抹布擦去了它满身的灰尘。这个不见天日的家伙,在擦去了岁月的尘埃之后,精神立刻就抖擞起来了。它通体的黑色,多么令人压抑、令人生畏啊!
仅几分钟之后,棺材就摆在了堂屋的中央。它平静地躺在了两根实木板凳上——大头朝里,小头朝外。
王芳在灶屋一角的瓷盆里烧起了黄纸,如逢年过节给已故的亲人们烧钱纸那般,把张张黄色的钱纸往火盆里丢去,她的心已感到了沉重与悲哀。嘴里却在说着振振有词的话,如李大师传授的那样,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也没少。
等做完该做的事后,来参加移棺的邻居都纷纷散去了。走的时候,有人告诉李大宝说,等会儿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再过来……好像结果马上就要出现了、一切都在按着写好的剧本演出似的。
原本罩在天色外面的一层幕布,已被早上的阳光一层一层地撕去了,守在牛大志床前观察动静的李大宝,把瞌睡都等来了,也没等到他二叔死去的结果。他已经用自己的身体去感知过好多次了,床上脸色惨白的牛大志仍存有生命的体征。他喉结里像堵了块什么东西,导致他呼吸急促、困难,发出令人窒息的声音。他灰白的眼珠僵死地停在那儿,活像两个骷髅……
一个死去的活人。牛大志断食断水已有多日了,足见生命之坚韧与顽强。
到了中午时分,早上过来移棺的那些邻居没等来任何消息,多少有点儿纳闷,他们都赶过来一探究竟。在他们心中,作为一个将死之人,只要将他的棺材大头小头给调换一下,八九不离十半小时后是会死去的。可牛老爷子在几个小时过去,居然没死,简直是神了,他也还真耐得住哟!
“莫不是,他在等一个人的到来?”忽然,邻居中有一个老人说了这句如惊雷般炸响的话。
在场的人一下子警醒过来。他们都把异样的目光投向了床上的活死人身上。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在没见到那个人之前,是不会主动去死的。”邻居老人又进一步说道。
他把李大宝叫了出去,悄声问道:“你仔细想想,你二叔以前告没告诉过你,他想见什么人?”
李大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抓耳挠腮地想了半晌才说:“我哪儿知道他想见什么人啊?”
话虽这样说,可此时的李大宝还是在大脑里搜寻到了关于二叔的一些记忆,并成功地过滤了一遍。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与之沾边的事。
“淑芬孃孃在死之前,我们守在她床前时,她好像给二叔说过要寻找什么女人的话。她要求他一定要找到她才行。否则到了阴间,她也一定会找他算账的。”
“真有这回事?”邻居老人不无得意地说,“看来这个女人,很可能就是你二叔在死之前最想见到的那个人了。”
四
或许邻居老人的猜想是对的,牛大志老人的确在苦苦等待一个人的到来。这也是他今生最后一次见她的机会。
在这之前,他还从没见到过“她”本人,他只知道她凭着一股子坚贞不屈的劲儿为自己争取到了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机会。至于她最终去了哪儿、到了哪个家里,他就无从知晓了,也无脸再去打听她的下落。但“她”却无时无刻无不强烈地朦胧地存在于他的大脑里。当然,也包括“她”强烈地朦胧地存在于妻子淑芬的大脑里。邻居老人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像将死之人渴望在死之前见一眼心里挂念的那个人这种异乎寻常的事,已在他亲人中就曾有过。只不过那个倒霉的人最后是带着满腔的遗憾“走”的。所以,邻居老人在心里也不完全确定牛大志老人最终是否能得偿所愿,但他并没把心里的担心说出来。
看似像个死人横躺在床上的牛大志老人,其实心里是明白的。在年轻时,他与妻子淑芬合力干了一桩不可饶恕的傻事。
他俩结婚那阵,牛大志二十九岁,淑芬二十七岁,妥妥的大龄。与他们年龄相当的人孩子都已上幼儿园了,只有他俩还在受着无后的煎熬。在结婚的那两三年时间里,一直就没见到他们有什么动静。这可急坏了两家的老人,反倒已经着急过了的他俩干脆不急了。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莫名其妙地怀上了牛云波。
儿子的出世,反倒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烦恼。虽说他也是个可传宗接代的儿子,可那是什么儿子哟,还不如没有的好。儿子生来就有的双脚残疾,他们问医生有没有办法给他矫正?那个鼻梁上架副眼镜、看上去很文质彬彬的医生,在看了他们一眼后,无精打采地说:“只怕这费用你们承担不起。他的脚就是那样生成的,即便作了手术,效果也不见得会有多好!”
联想到云波又是个哑巴,里外都是病——跟个废人似的,夫妻俩在想法上先败下阵来了。觉得该让他好好地活着,再别去折磨他了。
“要不,我们去申请再生育一个?”
有天夜里,在床上激情过后的淑芬偎依在牛大志怀里,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计划生育卡得这么紧,超生一个不罚死你才怪。我们以什么理由向人家申请呢?”
“云波是个残疾儿啊!”她早就想好了这个理由。
牛大志却陷入了沉默。什么话也没说,把头偏向了一边。可能吗?能再生一个当然好,可……他在心里想。怕说出来扫了妻子的兴。
第三天下午,牛大志就独自去了乡计生办。
“同志,我们儿子是个残疾儿,能不能申请再生一个孩子?”
坐在办公桌后的那个打扮得洋里洋气的中年女人,用惊诧的眼神望着他,半天才把手伸到他的面前,“拿来!”
牛大志顿时慌了神。“什、什么?”他不知道她伸手的意思。
“把证明拿给我!”那中年女人提高嗓门说。
“还没、没有。”
“那你吃饱了撑的?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找出各种理由来,就是想生第二胎。”对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有那么容易生第二胎吗?生吧,不罚死你才怪!”
令人奇怪的是,就在牛大志去乡计生办打听生育第二胎的事回来没几天,她妻子淑芬就兴奋地告诉他一个振奋的消息:“我怀上了。”
看到脸色大变的丈夫,妻子忙讨好地说:“也怪,我怀云波时那么艰难,我们再怎么努力,一开始就是怀不上。没想到这个怎么就轻而易举地怀上了,你说是不是缘分?”
他根本不敢告诉妻子自己独闯乡计生办遭凶狠对待的事。
“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我都想把他生下来。说不定这个是来报恩的。不像我们的云波是来索债的。”妻子有些得寸进尺地说。
“怎么生?”牛大志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计划生育抓得那么紧,到处是眼线,他们允许你生下来吗?”
“我想好了。大不了远走他乡,哪怕去流浪靠乞讨过活,也一定要把他生下来。我们惹不起他们,躲还不行吗?”
牛大志拗不过妻子,沉默了。
淑芬却视他的沉默为默许。
一个礼拜后,什么都准备好了的妻子,有天竟突然告诉他说自己要走了。这时候的牛大志才明白妻子为生下这第二个孩子有多拼啊!
五
妻子出走的那段时间,适应了单身生活的牛大志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怪梦。
有天黄昏时分,他从地里干活回家,突然有个稚嫩的女童在身后叫他“爸爸!”
他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以为是自己耳朵听岔了,并没多在意去想。不料那女童又叫了第二声“爸爸”——声音清脆悦耳。这次他听明白了,却并没找到声音的来处。
“爸爸,我在叫您呢!”
“你在哪儿?”他停下脚步,逗着玩儿地问。
“我是你们的女儿啊,在妈妈的肚子里还没出来呢!”
“是你呀,小家伙!你干嘛来我家了?”
“报恩!”
“要报谁的恩啊?”
“当然是来报您的救命之恩了呀!我是专门投胎来你们家里的。您以前认识我,还想得起我吗?哦,不,那时我是个大男人,重新投胎时我就不想再做男人了,才变成了现在这个女儿身的。”
牛大志迟疑了。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打了个措手不及。时过境迁,他完全想不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更想不起曾经在何种情况下、出于什么原因、救过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孩子,我们哪敢生下你呀,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爸爸,让我生下来吧,您和妈妈绝不可把我打掉啊!以后我一定会报答您们的。”
“可我们哪有这个能力生你哟!”牛大志悲哀地说出了自己的无奈。
“爸爸。就是因为我看到了哥哥是个残疾人,因为出于报答您恩情的缘故,才想以后照顾您们二老。您想想,等你们老了,你们现在的这个儿子,能为你们养老送终吗?曾经您在我危难之际,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把我救了。今天我有这个能力才赶来报答您。如果我不这样做,那我还是一个人吗?”
三四个月之后,一直音信全无的淑芬突然给牛大志打来电话说:“老公,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肚子里怀的孩子,在妹妹医院里检查发现是个女儿,简直太好了,我做梦都想要个女儿。她是老天爷派给我们的呀!”
“我已经知道了!”
“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把梦中的情形全告诉了妻子,激动得她心花怒放。
“老公,我们可不能拒绝老天爷的好意啊!”这更增添了淑芬一定要把女儿生下来的决心。
她的脑袋瓜子在飞快地运转着,很快她就从记忆库里找出了那个人:“她在梦中说你救过他的命,你以前救的那个人叫于余是吧?我想肯定是他,是他来报答你的恩情的。”
经妻子这么一提醒,牛大志的思绪回到了从前,那晚他一夜失眠。他的确救过于余,可终究是没把他救过来啊!
于余的家是地主。七十年代的农村,地主可是个令人不耻的阶级成分,是与广大贫下中农们水火不容的角色。每次“运动”一来,他们必然会遭殃,成为那个时代专政的对象。
在于余与牛大志共同居住的那个小山村,人口也就百十号人,地主户只有他们一家,连想找个“志同道合”的人都没有。说它也是一个“家”,其实那完全是高估罢了——那是什么“家”呀,就他一人。明明是孤寡之人的“五保户”,却从没享受过“五保户”的待遇。
早年间,作为地主的他们家也是有五口人的。他的父母在一次无情的批斗之后被打伤了——伤得相当厉害。出事的那天雨很大,老两口淋得像个落汤鸡,晚上回家他们就双双暴病身亡了。按理这不明原因的死,村里是该派人去查查的。可村里做出的事,让他们家的两个女儿直接不敢再呆下去了,没过几天她们姐妹俩都逃出了村。村里不但没人来过问一下,还把这一对作孽的地主夫妇——三个孩子的父母——像条死狗样的,埋到了荒芜的野牛岭。
听说逃难出去的那对姐妹花没走多远不明原因地也死了。反正在于余扛起大旗的那个家庭里,再没出现过姐妹俩的身影。于余也没心思出去找她们。
“死就死了呗!这鬼年月,活着也让人胆颤心惊。”
有次,于余就是这样悲哀地告诉邻居牛大志的。
“难道你就一次也没想过她们吗?”
“想!我常常想起她们走时给我说的话……然后就做梦,在梦中能见到他们。”
“她们给你说什么了?”
“‘哥,我们都走吧,远远地离开这个村子”、‘你俩走吧,相互也有个照顾,走得越远越好!可我不能走,爸妈在这里,他们在看着我们这个家啊!我不能让家散了’……她们虽说逃出村了,可也没能逃脱死亡啊!”
二十多岁的于余,虽然比起他的父辈来“罪孽”算不得有多深重,但鉴于村里的地主户仅此他们一家,他便不可避免地要接下父母常常挨批斗的班。在牛大志的记忆中,二十多岁的于余被多次批斗得只剩一副皮包骨了。只要一有机会,他必是要拿来当猴耍一番的。其他人怕招来麻烦,都不肯接近于余,只有作为邻居的牛大志才敢为他说上几句公道话。因为他牛大志在村里既是“高辈子”,又是红得发紫的贫农,就凭这两点没人敢来轻易招惹他。
后来发生的“死牛事件”,无疑为村里那几个根红苗正的后生们又找到了要整治于余的理由。
事情是这样的:村里一条耕地的老牛突然在一天夜里死在了一农户的圈舍里。死牛的那家女主人不敢承担死了耕牛的责任,就找了一条很“充足”的理由。牛是在天黑前才被于余送回家的。下午他在耕种庙子田时使用过它,它一回家,她就发现牛有些不对劲了。她在给牛喂草料时,它一个劲儿地望着她,无声地流下了眼泪,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它说不出口而已。她检查了它的身上,发现有很多鞭打过的痕迹。晚上它就绝食了,以示抗议。深夜更想不通时,就自断经络死了……
为了让事实更真实些,那个女主人就举起拇指粗的黄金棒在牛身上猛抽,那鞭痕更变得像真有其事的样子了。
村里那几个爱招惹是非的后生,很快就把一脸懵逼的于余五花大绑地送到了批斗现场。可怜的于余嘴被堵上,双手绑到背后——由于捆得太紧,他只得躬身走路才感觉好受些。
等到达聚齐了社员同志们的批斗现场,场地中央升起一堆烧得很旺的篝火,跪在地上的于余被熊熊烈火烤得全身发烫。
“说啊,老实交待你的罪行。下午你对牛做了什么?你知道不,你这是在破坏农业学大寨,破坏农业生产……”
站在人群中的队长,第一个开门见山地对他进行了一通指责。
有人拿下了堵在于余嘴上的破抹布。
他流血的嘴角动了动,正想说什么,马上有人容不得他申辩什么,又把刚取下的那块破布重新给他塞到了嘴巴里。
“我公正地说几句。这条牛到底怎么死的,我们应该先查明情况后再下定论。于余下午耕地,使用了这条牛不假,但我们不能因为他使用了这头牛就把死牛的责任怪罪到他头上。牛是可以解剖的,再说我也去看了那头牛身上的伤痕。那伤痕有些夸张,大家不妨也去看看……”
“你那么护着地主于余,有何居心?”马上有人瞎起哄,把矛头指向了牛大志。在场的好多人立刻转身来围攻他,一下子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好在都拿他没办法,除了一阵瞎闹哄外,什么结果也没有。
当晚,于余被捆绑在晒场的柱子上,等待第二天人们对牛的解剖分析。也就在那晚的后半夜,牛大志就来把于余给放了。
“快走吧,这事你申辩也没用。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不会听你的。”
“要是我走了,你咋办?”于余被感动得当即下跪,泪水横流。
“他们能拿我咋办,大不了又来扣我家的口粮,又不是没克扣过,让他们扣好了。可你就不一样了,会搭上一条小命的……”
可仅仅才过了三四天,就传来了于余死在一处山岩下的消息。
他不明不白地死,让牛大志更生愤怒与同情。
六
当得知已怀上第二个孩子后,夫妻俩表情出截然不同的态度。淑芬心头的高兴难以言表,怀孕对她来说,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她已步入中年时还能怀上自己的孩子,要不是得到上帝的特别恩宠,就她的身体而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如此的结果。而丈夫牛大志想的却很复杂,这兴许就是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的理儿吧!
“我们已经有云波这个孩子了,不管怎样他都是我们的孩子呀。要是我们作父母的都不去爱他帮助他,还有谁来对他负责呢?眼下生活这么艰难,倘若再生一个咋个过哟!”
不抽烟的牛大志,那晚买了包烟来,一支接一支地抽,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说什么我也要把肚子里怀的这个孩子生下来。”一向温顺的妻子,那天晚上发了飙。这是牛大志完全没想到的。
“再说,要生个二胎,可能我们这个家也毁了。乡计生办里的那帮人可不是什么慈辈,怎么可能让你把孩子生下来呢?他们有的是办法。”
牛大志又点上了一支烟,屋里烟雾缭绕。淑芬出了屋,她被烟子呛着。走在门口,便说:“我就不相信他们长了千里眼的!”
“你以为村里会没有耳目?”
“那我就出去生。”淑芬横下一条心说。
她离家的那天,牛大志下地干活去了。等晚上回来时,见到的是她留在桌上的字条:“我走了。别管我,照顾好你自己!有什么事,我找人带信给你。”
那次,得知淑芬肚子里怀的是个女儿的消息,就是她托亲戚利用当场天传信给他的。他听了以后完全没有高兴的意思,反倒担心起来,甚至还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把要说的话告诉妻子,却又觉得不方便说,只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她们母女平安。
直到有天黄昏时分,妻子一头乱发、衣服破烂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时,他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可那毕竟是用痛苦换来的啊!
“老公,我们的女儿没了……”这个一辈子与苦难作斗争、连做梦都想再要一个孩子的女人,最终没能坚持住,竟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起来,伤心得像个孩子。
心软的牛大志也跟着哭出了声。
哭完了后,淑芬告诉丈夫说:“乡计生办的人还是找到了我。他们强行把我拉上了车……”
她又哭得更伤心了。“我对不起我们的女儿啊!”
当晚夫妻俩都失眠了。一个意外的想法,以至后来照着去做的事,就是他们那晚决定下来的。
“老公,我们还是给女儿取个名字吧!她来这世间、投奔了我们一回,连个名字都没有,我感到很不是滋味。有个名字才能证明她已来过了。她也算是我们这个家的成员。”
想了一下,牛大志说:“就给她取名兰兰吧!表示难、难之意。”
“好吧。那就叫她兰兰!”
安静了一会儿后,淑芬又提出了另外一个请求:“我还想给兰兰葬个空坟。逢年过节时我们才有个地方去祭奠她,为她烧纸。”
“那就为她葬个空坟吧。葬在我们家的屋后,与列祖列宗葬到一起,他们好保佑她!”
一个月以后,一个叫“兰兰”的空坟就“葬”到了牛大志他们家的屋后。
多年之后,当牛大志的老伴淑芬驾鹤西去后,也在他们牛氏的老坟林里落了户——葬到了兰兰的小坟旁边,对它形成保护之势。
不过,淑芬将死那年的冬天——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她受到了一个人的反复“打扰”。她总是在丈夫牛大志面前多次抱怨说:“我夜夜做梦,梦到了我们的女儿。她好像不叫兰兰——大概是没用我们给她取的名字,她跟前跟后地埋怨我,问我为什么不把她生下来?那双直视我的眼睛,见了我都心虚……”
“我怎么一次也没梦到过她呢?到底是你怀了她,你们之间有胎盘相连的血肉关系。”牛大志用近乎嫉妒的口气回答病中的妻子。
死亡的前几天,淑芬又改变了口气地告诉丈夫,说:“我们的兰兰说,她靠自己的努力又来到阳世了。现在她不来我们家了,这次投胎去的是另外一户人家。到别人家里,更好关注我们了……等我第二次再见她时,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开口就直接叫我妈妈。”
“你相信这样的梦吗?你相信我们的女儿兰兰又来到这个世界上了?”牛大志有些惊奇地问。
“梦由心生。我相信我们的兰兰又来到这个世界上了。而且直觉告诉我,她真的已经来了……我这病,将命不久矣,今生我怕是见不到她了。请你一定代我去见见她,给她说我们对不起她……等你百年之后,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相聚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关于她的事情……我们就这样约定了,行吗?”
“行。我答应你!”牛大志攥紧了妻子瘦弱的手。那双手像冰块一样。
七
恍惚中的牛大志,谁也不晓得这早已进入倒计时的生命,还会像游丝一样的维系多久?邻居一方面在佩服他的坚韧与顽强,另一方面却又在为他已熬过了四五个生不如死的天日而忧心忡忡。不知他还要被折磨到啥时。
难道他真在盼望一个人的到来吗?至少邻居老人是这么说的,作为侄子的李大宝觉得也只能姑且相信了。可这个人要去哪儿才能找到呢?他(她)怎么知道弥留之际的二叔在期盼他(她)的到来呢?他(她)会主动来相见吗?
“汪、汪、汪……”
突然,他家养着的那条老白狗一改平时的温柔,对着从远处走过来的两个陌生人就是一阵狂吠。主人病重的这几天里,它像怕打扰似的总是一声不吭地卧到老地方去——门前的那棵柏树下。即便周围有什么响动,它也只是略微抬一下头、目光炯炯地把那地方使劲望一会儿,确认没什么危险时才安然卧下,最后才把怕冷的嘴蜷缩到尾巴里去。
当两个陌生人走到面前时,它叫得更凶了。这时,作为临时主人的李大宝出来了。它已读取到了主人在支持它的正义行动,因此它的狗胆才大了起来。
“花花,过来!”随着这一声令下,花花摇着尾巴走开了。
来的是两个陌生人。前面那个披了块两边都有下垂的头巾,这个看不见脸面的女人有意停下了,似乎在等身后的随从主动上前去先打声招呼。
后面的那个女人心领神会地大步朝前。“这是我们的兰兰嫂子,她要见一下牛大志牛大伯。”
李大宝借着屋外朦胧的天光看见来人是两个身材匀称的女人。称兰兰为嫂子的那个女人要年长些,三十来岁,瘦高个儿。另外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年龄要小些,精瘦精瘦的,头上没披头巾,显得干净而利索。
“请问你们?”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不知如何是好。连问话都一时有些语塞。
“其他你别管。可能牛大志老人要等的人就是我嫂子兰兰。这样吧,我们彼此都不认识,你先去给他说一声,说有个叫兰兰的人要见他,看他愿不愿意见嘛!但嫂子不能进到他的床前,你只告诉牛大伯说兰兰来过就行了。”
李大宝听话地进了屋。
屋外来的这两个陌生人悄声嘟哝着:“嫂子,说好的你不要进屋哈,尤其不能去到他的床前。不然我回去就不好给我大哥交待了。”
“来都来了,我还是想去见见他老人家,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却也是见的最后一面了。”
“不行啊,嫂子!这样你会很危险的!”
几分钟过后,李大宝从屋内出来了,走到她俩的面前说:“二叔让你们进去。”
却说躺在床上的牛大志老人,当李大宝附在他耳旁说有个叫兰兰的女人要来见他时,他闲合着的双眼立刻就裂开了一条如发丝一样的小缝,嘴巴不经意地张了一张——似乎在作着要说话的准备,其实他哪还说得出话呢?被子下边身体的两侧,那应该是双手的位置,也跟着蠕动了一下……李大宝看在眼里,心想真是神啊,一个叫“兰兰”的女人居然就能让二叔缓过魂来。
“那你就站在门外看吧,不要走到他的床前去,只让他感受到你已经来过见了他就行了嘛,也算是了却了牛大伯的一桩心愿。”女人带来的随丛退而求其次地说。
随着一声“我知道了”的话出口,兰兰已经快步走到了一扇窗前。随着室内一道严实的遮光窗帘拉开,昏浊的青灯火苗抖擞了一下变明亮了。床上躺着的牛大志在空荡的被子下身形小得像个孩子。
在兰兰的眼里,此刻躺在床上的牛大志已与僵尸无异。即便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很可能也不会有什么知觉了。
自己到底是做了一回他的女儿啊!她还是想走到床前去与他作个最后的告别。但她的耳边又响起了阴阳先生的话:“你今年犯太岁,见不得临终病人,切忌、切忌。否则,你可能也将随他而去……”
倘若没能见到他,那将是我永远的遗憾。她有些固执地想。
不听使唤的脚步还是把她带到了他的床前。
随着一道黑影过来,像发出的信号一般,牛大志老人感知到了,立时他就有些心满意足地飘飘欲仙起来。
就在这一刻,如两扇沉重的山门缓缓地关上了,他的双眼终于闭合拢了。
“兰兰”感觉一阵头昏目眩,左右踉跄起来。
“完了、完了……”
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女人喃喃地说。
青灯也随之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