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夏,我背着画箱,去了一个临山靠湖的村庄。
付了点钱,住的是一家农户的客房。白天装好一天的干粮,去湖滩上写生。要是时间迟了,或是画累了,晚上便休息在湖边搁浅的废船上。
那晚圆月如镜,我倚在船头饮酒。神智朦胧中鼻息间弥漫的血腥愈浓。
大抵知道掩饰不住,它在与我相隔两三米的水中探出小半个身子开口:“我叫兮由,是只山鬼,久居山中无趣,前来讨口酒喝。”
月色朗照如白昼,我在粼粼波光中看清它有着七八岁孩子的面容,不远处浮出水面蠕动着的鱼尾,以及它周身湛蓝湖水泛着的血红。
原来世上有山鬼,山鬼有孤苦。
我与兮由相识,未问出处。
它幻化成一只猫,在废船上窝了两天,喝了三罐牛奶,才醒过来。醒来之后便跟着我。
我很照顾它的感受,比如,当着它的面只吃素。走三个时辰的山路去镇上的杂货店买牛奶给它喝。
直到那天它叼着一只野兔从远处跑来。身上火红的狐毛渐渐褪尽,裸露出光滑的皮肤,着地的四爪变成两足,狐狸的面孔变幻成那晚见过的孩子的稚容。
它来到我面前,把已经咬死的兔子吐在地上,说:“兔子肉比牛奶好吃。”
“你不介意……吃肉吗?”我问。
它咧开嘴笑得肆意,整张小脸上糊满了兔子血:“我是山鬼,而非山神,它们轮不到我来守护,这世上也没有好鬼之说。”
兮由在侧,便有肉吃,日子快活。于是我把家当都搬来废船上,干脆栖在这里。
白天,我背着画箱走出废船,兮由绕在我身侧发问:“今天要吃什么?”
“来只羊吧,要嫩一点的。记得别抓村民家养的。”它在点头的瞬间幻化成一匹小狼,钻进了山中茂密的绿里。
“今天吃鱼好吗?顺带抓两只螃蟹。”
话音刚落,便听见扑通一声,它已入水。
“兮由,这个季节有什么果子熟了吗?”
“湖对面的桃子可吃,我去采点来。”它挥动胳膊变成翅膀,向着湖对面的桃林飞去。
兮由觅食,我写生。
它回来的时间不定,有时在阳光最炽热之前,有时在夜幕降临之后。
它回来就把野物丢在一旁,幻化成猫,钻进画箱小憩,或是蹲坐在我的脚边看我画画。
看我画背后一大片青黄的稻海,画身前深邃的湖底和缥缈的远山。
画被阳光折射斑驳的树叶,画湖边搁浅着铁锈的废船。
偶尔有麻雀顽劣,路过我时要多盘旋几次,拉下一泡屎,或是在画布上踩下一个爪印。
兮由于是从我的画箱或是我的脚边跃起,扑腾着去追赶这些好事者。
它的身影常常还未来得及变幻,是鸟翅猫尾,或是猫头鸟翅。长长的尾巴或绒绒的羽毛上偶尔也会有蹭到的颜料。
这个情景让我发笑,于是我的画布上多了些什么。
多了它拖着斑斓的长尾巴对着麻雀龇牙咧嘴地恐吓。
多了它湿漉漉着身子抱着滑溜溜的鱼,以及雀跃摆动着的水灵灵的鱼尾。
多了它蜷在我脚边舞着爪子挑逗一只刚抓来的蝴蝶或蜻蜓。
兮由有时会生气,我画技不精,把它画丑了。
天色将要晦明时,我开始收工。生火,烤制野味。
我们坐在船头,就着月色吃肉,它和我一样嗜酒,却没有我的好酒量。
夜深时,它便醉醺醺地钻进我怀里,枕我而眠。山中暑气薄弱,抱着它只觉得暖和。
下雨的日子,我打伞,抱着兮由去往镇上买酒,山路无人,它从我怀里挤出来,幻化人形,学我走路。
我是个成年男子,步子大兮由很多。不多久它便落在我身后。我回头所看到的便是它邯郸学步的样子,很是别扭。
其实奇怪,兮由是能幻化花鸟虫兽的山鬼,唯独人,它幻化成了,也学不像。
兮由说,是人太复杂了,不能怪它。
山中无年月,只是画布一天天变少,提醒我归期将至。
我说:“兮由,再过几日我就走了。”
“走去哪?”
“去往来处。”
兮由那几日显少吱声,我当它是茫然无措。
那日破晓,我刚收拾好行李,兮由就钻进了我的臂弯,同往常一般。
我说:“兮由,你也该走了。”
“无处可去。”
“你的来处呢?”
它躲在我的怀里假寐呓语,“我去你的来处。”
我想起初遇它时,月色下湖里的血水。
它的来处是山,山里有神。
我摸摸它的头顶,似劝慰,“我的来处,未必容得下我,何况是你。”
它爬到我的肩上,蹭得我脖颈发痒,:“无妨,我择良木而栖。”
我叹气,“恐怕你我都将后悔。”
我的来处是一栋楼房的格子之一,上下左右都有人居住。兮由在这里,只能幻化成猫,耷拉着脑袋,守在门口,等我上完课回来。
但凡得空,我都骑车带它去城外郊区。
我在城郊写生,它坐在我脚边饮酒,可它不快乐。
这个鬼地方只有零落的几只的麻雀,没有兔子野鸡。
兮由开始有了徘徊,将去未去,欲归难归。
我问起它时,它却总说不悔。
可是我后悔了,在两个月后。
老师未告知我,将我的写生作品拿去参赛,误打误撞获奖,轰动画坛。
世人称我是“天才”,他们说我的画作用写实的笔法表达了魔幻主义色彩,想象丰富,构图诡异,意象新奇。尤其是画中那个似鸟似猫,非鸟非猫的东西。
他们放屁。
我学画十一年,基本功打得扎实和天分有半点关系。我所画皆为我所见而非我想,哪里看得出来的魔幻主义。至于兮由,它是山鬼,而非东西。
总有人来找我,同学,老师,记者,收藏家,拍卖行。
我和兮由躲在在格子里,等冰箱空了,迫不得已才出门。
出门也戴着帽子口罩,兮由钻进我的口袋或是背包里。
世人又说,天才画家连奖也没有领取,他真是个淡泊名利,潜心创作的灵魂画家。
他们对我更加好奇。
终于那天,我从超市出来,拎着两大袋的生活用品,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变绿。
有人在我身后喊:“哎,他就是那个天才画家!”
我依仗戴着口罩故作镇定,可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我聚集,汇成一个人群。兮由在我的口袋里不安地探出了头,目光毒辣的人立即尖叫:“他口袋里有只猫,是他画里的那只!”
于是无数的手伸向我,撕扯我的衣服,我被人群推搡钳制着,护不住自己的口袋。
隔着布料,我感觉得到由兮毛绒绒的身子蜷成一团,而后挣扎。而后一只大手揪着它的脖子把它高举,人群在此时沸腾,我也听到了它绝望的啼鸣。
是的,啼鸣,它幻化成雀鸟,从人手里挣脱出去。越过人类的头顶,越过路灯的高度,越过层层叠叠的高楼,遗留下一个混乱不堪的交通路口,一个,我。
自此之后,我再未见过兮由。
后来,我常盯着自己的画发呆。
兮由说的对,我画技不精。
画不出它万分之一的灵气。
再后来,梦里听说它青云直上,又听说它远走高飞。假若这是真的,它的心头该是场终年大雪。
而我抚摸这些传闻,声音是一场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