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六十七
一、
宝黛之间的感情,是怎样一种感情?小时候看的书上都说,他们的爱情是“建立在反封建的共同思想基础之上”的,他们的爱情悲剧“深刻揭露了封建统治阶段的罪恶”。
对这两句话,本人从来就没苟同过。小时候是没找到能说服自己的证据。现在想的是,如果放在现在,宝黛的爱情就不会是悲剧了么?一样会是悲剧。跟朝代又有什么关系?在中国社会现实里,宝玉的性格和他的存在注定是悲剧,黛玉的性格和她的存在也注定是悲剧,他们的爱情更加注定是悲剧。——《红楼梦》反映的,根本不是哪个朝代哪种政治制度的悲剧,是社会和人性的悲剧。只要你是这样的性格,无论在中国哪个朝代都会是悲剧。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就很容易理解宝玉为什么会这样深地爱上又小性、又刻薄、又爱吃醋、又病病歪歪的林黛玉了——因为在他的整个世界里,只有黛玉跟他是一类人:不入世,不向这个世界的逻辑屈服自己的心,宁愿逃避。虽然逃避不是负责任的好方式,但以他们的性格和条件也只能如此。在别人眼里,黛玉为人处世的方式不具有建设性,但对宝玉来说,黛玉是世上唯一懂得他、理解他、欣赏他、认同他的人,黛玉存在本身就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向他来说是正能量。
脂砚斋对此的评论正合我心:(宝玉)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帐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说不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
二、
《红楼梦》里有那么多莺莺燕燕的女子都可以分析,但最有意义的还是搞明白作者对宝玉及其三观和行为到底是怎么盖棺定论的。这反映作者结论性的人生态度。
曹公对宝玉这个人物倾注了很多感情,其倾注力度大概只有黛玉和晴雯两个人物可比。
曹公说宝玉的话都是半真半假,半正半反。不是他故作玄虚,是他看待宝玉的心情就是这样复杂纠结。因为这正是他看待过去的自己的态度。他说自己有“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那两首西江月更是对自己的严厉鞭挞。这两首词很暴露他内心的一个方面,有必要抄录如下: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无故寻愁觅恨;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梁:莫效此儿形状!”
他批判自己没有努力承担家族责任,同时他又执拗地坚持自己的路,不愿入世与贾雨村这类人打交道,不愿投身他不感兴趣的世路经济。他痛恨自己,充满懊悔;他又理解自己,不愿否认自己的三观。宝玉挨打后,林黛玉没头没脑地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他回答说,你放心,我就算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他对自己人生道路的思考、纠结和决定。
三、
脂砚斋的评论里,我觉得最精彩的是对宝黛二人及其爱情的评论。
宝玉怕黛玉饭后贪眠睡出病来,讲了香芋的笑话逗黛玉。脂砚斋这样评论:宝玉亦知医理,却只在颦、钗等人前方露,亦如后回许多明理之语,只在闺前现露三分。越在雨村等经济人前,如痴如呆,实令人可恨。但雨村等视宝玉不是人物,岂知宝玉视彼等更不是人物,故不与接谈也。
这与我看法完全相同。我的另一个证据是,宝玉见北静王应对就非常高雅得体。
元妃省亲之夜,黛玉替宝玉秒做的《杏帘在望》一诗非常清新脱俗。对此脂评说,阿颦之心臆才情,原与人别,亦不是从读书中得来。这句评论虽短小但很有感觉,见识高于常人。
黛玉见宝玉去找宝钗玩儿很生气,宝玉说“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此处脂砚斋的评论是:此二语不独观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连贾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随口说出耳。若观点必欲要解,须自揣自身是宝林之流,则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万不可将此二句不解,错谤宝林及石头作者等人。
评得不能更到位,正是如此。对黛玉是不是要宝玉为自己远宝钗这个梗,我也曾长时间不明白,近年方知。只要要说的话篇幅太长,此处不细说了。
四、
脂评有一点我最不能同意,就是对袭晴的看法。很多人觉得袭人温柔贤惠而晴雯刻薄尖利,振振有词地挺袭批晴者遍地都是。我觉得看官们只需读一下《芙蓉女儿诔》就知道,曹公、也就是宝玉内心对晴雯是多么、多么珍视和喜欢。”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这样指向明确的大段、热烈赞美,书里对别人可曾有过?我看全书里能与此相媲美的赞语,只有“林妹妹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 这一句吧。对于害了心爱的晴雯的那些坏女人,他用了“剖悍妇之心”“钳诐奴之口”这样狠的用语。宝玉这样软心肠的人何曾用过这样毒的词?全书再也找不到别处。
脂砚斋评论说,袭人“当得贤字”“可敬可服”。“晴卿不及袭卿远矣”。别人这么看袭晴我理解,脂砚斋如此评论颇出我意外。我觉得,那是因为她也是女子,更容易与袭人这样的人相处,与晴雯这样的人相处不来,所以喜袭厌晴。反正我相信在袭晴问题上,她同曹雪芹的取舍褒贬不一致。
五、
作为一个自诩热爱《红楼梦》的人,脂评《石头记》真应该早点看。虽然曹公的很多人设早已通过别的书看到,但毕竟这本才是一切研究的第一手材料。
高续已经相当不错,电影拍续集拍到这个程度也算不易了。只是,毕竟对高来说,续《红楼梦》只是要写出一本要尽量卖得好的流行小说,对曹却是凝聚了一辈子的心血精魂和感情。二人在书里倾注的东西是不同的,所以后四十回没有了前八十回的感觉。这也怪不得高鄂,那些豪华热闹的大场面是曹公儿时的记忆,对高却只是平空的想象。各种各样的人物是曹公生命里活生生的人,对高却只是虚构的人物和待拼的拼图。
除了人物命运,书里分析红楼梦写法技巧的内容也很多,占了评论的最大比例。虽有穿凿之嫌,但用词真的很华美:回风舞雪法,倒峡逆波法,云罩峰尖法,草蛇灰线法,卒谷传声法,云龙雾雨法,烘云托月法,背面傅粉法,行云流水法,一击两鸣法,偷度金针法,山断云连法。。。。。还有很多现在高频度见诸各种文章的观点,原来都是脂先生的原创,比如“晴有林风,袭乃钗副”之类。
脂砚斋与曹公具体是什么关系我不清楚,此间考证尚无定论。但肯定是很相熟的关系,似乎确实是个女子。从评论可以看出,她与曹公有着太多太多共同回忆,她明白他写的每一句话是指什么。想一想,能像脂砚斋这样,拥有独家恣意意评论亲友(?)这样一本传世好书的特权,且评论能与书合二为一、与书永永远远一起流传下来,这是何等值得自豪的事情!真是不枉此生。
最后,以脂砚斋解读此书写作技巧时的一句话作结尾:
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
无他,只是很认同这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