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岁的时候,老师让每人带一条手绢去幼儿园,老师教我们叠小老鼠。可能是有人忘带或者家里没有之类的,不是每个小朋友都带了手绢去。老师教我们一步一步叠,但是小孩子们都太小,跟不上老师的步骤,最后老师让我们把手绢全都交上去,她叠好了还给我们。
老师收齐了一大摞手帕,一只只叠好让我们看到自己的便上去领。我当时带的是一个大大的白手绢,我相信我可以得到一只白白大大的胖老鼠。但白手绢实在太多,不是很好辨认。老师一个接一个把一只只小老鼠举起来看,每一只小老鼠叫完都有小朋友上去拿。偶尔我看到老师举起一只大大的白色老鼠,正在揣摩是不是我自己的时候,都有人径直地走上前去拿走。于是我想,他们的都是小手帕,我的一定会更大吧。直到老师拿起最后一条手帕开始叠,我看到那是一条棕色方格印花的手帕。我“哇”地一下就哭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拿走了我的小老鼠。是的,他不是认错了。是一个没有带手帕的人,厚着脸皮,走上讲台拿走了我的小老鼠。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做?我们班里一共只有这么点儿人,我当然可以找出他,拿回我的手帕。让大家知道,是他拿走了我的手帕。
当时的年纪太小,我都无法认全班里的小朋友们,我也无法从一只只小老鼠中找到我的大手帕。我无法为自己主持正义,唯一的办法只有寻求老师的帮助。在我眼中,这件事情已经和世界上最大的恶之一“偷”画上了等号。我相信老师会代表我去谴责那个已经犯了世界上最大之恶的人。但令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老板并没有怎样处理。她没有去帮我找到我的手帕,甚至连试图去找一下也么以偶。我已经不记得这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老师可能安慰了我一番,也可能没有。无论怎样,我最终还是没有要回我自己的手帕。
现在想来,我当时年纪太小,无法认清哪个是自己的手帕,老师若是当真指责错了反倒麻烦,也就宁愿息事宁人,一个小孩子哭总比一个班的孩子哭强。只是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干了坏事也不一定会怎么样的。可能他干了世界上最坏的事情,却还是一个和所有人一样的一个普通小朋友模样。
2
小学一年级,每人都会带一套水彩笔上学上美术课。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子们总是特别钟爱红色。有个小男孩跑过来跟我借红色的水彩笔。那个时候的水彩笔质量不好,笔头总是容易戳进去。我的红色水彩笔笔头已经开始松动,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地用。于是我跟他说,我的笔头要戳了,你小心点用。过了几分钟,他拿着我的笔跑回来说,对不起我把你的笔头弄戳了。
我知道除了这句道歉得不到任何的补偿,家里也不可能再买一套新的水彩笔给我。我将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永远缺少这一只红色。当时我姥姥跟我说的是,你已经借给人家了。
我那时候觉得为什么世界都不站在我这边。为什么我明明做了好事却得失去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为什么明知会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也做了一切我能做的,却仍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了。
自此之后,我在分享自己的东西给别人的时候变得异常小心翼翼。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试图在一个天平的两端寻找一个平衡点,一端是借给别人的东西可能还不回来了,另外一端是,若是不借的话,会在别人的眼中成为一个小气自私的人。
3
高三准备高考,一模考试我发挥的出色,名次陡然从年级两百多名上升到了四十多名。我爸妈简直高兴坏了,但又怕影响我情绪,所以故作镇定。他们表面上虽然什么都不说,且天天总拎着各种我爱吃的零食饮料回家。很快到了第二次高三的大考,不出意外地,成绩又重新掉到了两百多名。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特意把我父母叫过去,大意是说,本来上升势头很好的孩子,因为和一个成绩排名倒数的“差生”谈了恋爱,成绩才会如此一落千丈。
自此之后一切管教都严了许多。我为了不被父母质问,一口咬死自己没有在谈恋爱。我爸妈虽然不信,但也无从指责我什么。只不过从此以后不仅没有了每天的零食饮料,瞟一眼电视或者玩一会儿电脑都同样会被禁止。每天除了吃饭,就只能在自己的小屋里课桌前作学习状。那时候我感受到的并非是委屈,而是切切实实的担心和害怕。我清楚地知道我这段时间并没有不努力学习,只是成绩会因为考题不同、发挥得好不好等等原因波动。如果上次的好成绩只是个别现象,那恐怕我后半辈子都会在这种冷冰冰的家里度过。更不用说会一辈子被扣上不好好学习谈恋爱影响了后半辈子的大帽子。
好在后来成绩好转,我父母又重新回到了欢欣鼓舞每天更新零食柜的状态,也再也不提谈恋爱这回事情。
我想我这一代,应该是父母视早恋为大敌的最后一代。我相信他们后来一定认为自己的严格要求奏效了,才使我的成绩有所好转。他们同样也是经历过高考的人,却仍一厢情愿地把一次考试的好坏归结到单一原因上。这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犯的错误。我们总是试图去用自己的经验和理论去解释这个世界,以寻求一种稳定感。
当然,我当时是没有理解这一切的。我像只巴普洛夫的狗一样找到了最简单完美的逻辑:我优秀,他们爱我;我不优秀,他们不爱我。
4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了父母所在的城市工作。我上大学的四年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家,回家来住我爸妈自然很开心。但是渐渐地,争吵也多了起来。有天,上午我妈还在念叨给我买辆车的事情,下午见我要出门便拉下脸来:“不给你买车了!没车还成天出去疯,有了车还着家吗!”
当时那句话之于我,就像小时候非常想要一个东西很久,父母答允了,又因为一点点小事临时变卦了的感觉。现在回想,我都已经不太记得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毕竟,已经三四年过去了,我也没有去学个驾照。细想来,大概那是对于想要的东西不能掌握在手中的愤怒。这种愤怒后来转化成了对金钱的渴望——我有了钱,就可以想干啥干啥,不再受制于父母,看人眼色过日子了。
5
这篇文章陆陆续续写了很久。这些事情,写下来的时候或愤怒,或委屈,但当真的写出来了,我再读,竟感受不到当时是怎样的情绪了。写下来的故事真的变成了故事,好像我不在是故事的主人一样。好处是,我好像在慢慢挣脱它们当年带给我的桎梏。不过,这种改变肯定极其轻微,以前的故事就算忘得七七八八,这么多年来的性格,犹如身上一道道疤痕,是怎么也褪不掉了。
之前经常和刚为人父母的朋友讨论,他们会说起怎么才能给孩子一个美好的童年呢?我总是回答,不管多好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也总是会有童年阴影的。我有时候跟我父母谈起小时候的事情,他们丝毫不觉得我的童年有过任何的不幸,起码家庭和睦小康。大概是我打开方式不对,竟让丢了东西,断了水彩笔这种事情成为了童年阴影,也真是白瞎了我爸妈给我所做的一切了。
不管怎样,我终是长成了现在的样子。不敢轻易信任他人,不爱分享自己钟爱的东西,不想依赖别人,对于金钱十分执着。我有的时候欣喜自己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但更多时候,是在努力和自己身上的各种性格缺陷作战,试图找到一种和平共处的模式。
这就是我和世界的故事。我和它之间简直没有什么关系,我想离得越远越好。就像一颗离心率巨大的椭圆轨道上的彗星,虽然有时候可以离得特别特别远,却终究没有逃脱它的引力束缚。我也看到许多人和这个世界,和其他人的羁绊。我有时会羡慕地看着他们被泥土里长出的藤蔓越缠越紧。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的,不过终究还是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