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听些什么,但终归什么也听不到。而我在这里与你谈论这些,只是因为你来了。
我来了,你给我开了门。你记得你说的吗?我会在准时的时候到来,而你准备一壶烈酒,这晚月圆,不醉不还。
其实我们都变了很多,你看看你,都长胡子了。不过你看上去还挺年轻的,我可不是。我一直都没有年轻的时候。
好吧,给你斟一杯酒——我们聊聊什么呢?聊聊你几年前在宿舍发酒疯,被教官抓起来的事情?
那种事,都是幼稚时候做的,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那我来帮你回忆回忆。那天你分手了,这是你学生时代分的第五个女朋友,你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撬开天台的门锁,搬了张不知道哪个垃圾堆找来的脏兮兮的破洞折叠躺椅,擦也不擦就躺上去。我以为你是去看星星排解心情,等到我登上天台,才发现你是带着私藏的啤酒和不知道怎么打包上楼的肉串大快朵颐去了。那时候我也是傻,城市里哪有星星看啊!
也对,那时候我们都以为,黑夜里抬头,理应有一轮月亮,白天里抬头,理应有一轮太阳。
所以还不如低头——那时候我就是这么劝你的吧?你总是高傲地以为她忘不掉你,其实扪心自问,你已经忘了那个女孩了吧?
连样子也不记得了。
甚至连她现在是否在妓院里愉悦别人也不知道。
以前,你明明不会说这么粗俗的话。
现在会了,那时候的我多纯洁啊,甚至想着让你和那个女孩聊聊,事情或许能有转机。你当时八成是没有听我说的话,直接把酒瓶子砸碎了,一枚碎片扎在我的小腿上。也不过问,自顾自冲下楼,堵上宿舍的门。
万分抱歉。
为了过去的事情道歉是愚蠢的行为。反正我是忍着疼,一遍又一遍地敲宿舍的破门,期待你能开门。但你不知道拿什么东西把门死死堵住。那可是深冬十二月份啊,我穿着单薄的睡衣,被穿堂风冻得浑身抖擞。
你倒才像喝醉的人,无家可归,孤苦伶仃。
其实现在,你再想想,酒真的能消愁吗?不过是年少的我们拙劣模仿罢了。这种苦涩的饮料有何实际作用?那些品酒的人,有几个能成大业?
就算是你喜欢的诗人,狄兰·托马斯?
就算是狄兰·托马斯。
那好吧,那时候我还做了什么?
那时候你甚至没有了时间概念,很长一段时间里,先是一声不吭。凌晨一点多的时候突然开始嚎叫,活像被谁打了。接着便是不知所言的低语——那已经不是低语了,是高声地控诉,控诉谁呢?我什么也没听清。
滑稽,就算现在分手都没这么痛苦。
是啊,你看看你,从一瓶倒的小男孩到如今五十度酒入喉,眼皮子都不跳一下的汉子,成长轨迹比两栖动物变态还神奇。
这话有点损到我了。
那接下来的话,会更损到你。隔壁宿舍的人也都被你吵醒,教官怒气冲冲地猛踹宿舍的木门。你还记得那个教官吧?个子不高,但是肌肉结实得像金刚。就那等力量,也没能踹开我们宿舍的门。你拿什么东西锁上的?我到现在都觉得惊愕,金刚那吃了瘪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别光顾着给自己倒酒,也给我斟点。
好好好。酒也不多了,我记得这是我买来送给你的那壶酒吧?我多喝些没事,你可少喝点。
下次送你一幅画。
得了吧,别以为现在你画几幅破画卖钱就真成画家了。而且你从不把自己最热门的画放在展览的最佳位置,哪里能赚得了钱?
因为那不是我最漂亮的一幅画。
可去你的吧。所以说为什么,画家死前一文不值。死了才会有商人趁机把画分档次高效率地售卖嘛!
有道理。说到哪了?
我想想。往后我们宿舍这门可就成了旅游景点,这可是金刚唯一一扇踹不开的门!金刚那惊诧的神情马上化为了恼羞成怒。但当他想要重新发力时,你却正巧不巧开了门——两眼通红,瞪得溜圆,印堂紫灰,就像罗刹。
不至于。
可那时候你就觉得至于。围观的学生都被你吓得不自觉后退了一步。金刚呢?那时也被你这模样吓得不知所措。
我真厉害。
你是真厉害。当时你急切想要和谁打一架,你无畏无惧,嘶吼着,赤手空拳冲到金刚身上。金刚突然反应过来,愤怒地挥出锅大的拳头,正中你的小白脸。那瞬间,你的鼻血噗呲一下喷了出来,染红了你校服的白领子,一整片全是!
你有点醉了。
别夺去我的酒杯!才说到高潮呢,你以为那时候你软弱吗?你以为那时候你会退缩回自己几年不洗的被褥里吗?恰恰相反,那时候你才不那么软弱,甚至比现在还要刚烈。你用袖子一抹鼻子,抬起手肘直直撞向毫无防备的金刚。他可傻了眼,大肚子生生挨了一下,疼的蹲在地上,用手捂着,半晌不出声。“好!”男学生们都为你喝彩。我甚至忘了我的目的是让你清醒,竟然也拍起手来叫好。我记得我那时候明明滴酒不沾的啊?
你那时候确实没喝酒吧?
就跟喝了酒差不多,被你的气势熏醉了一半。我们的叫喊唤来了隔壁的女同学,在她们好奇而崇拜的瞩目下,虚荣的你还想冲上去再打金刚一顿,却不料被起身的金刚压住了身子。谁也没看清金刚的动作,当你从自我陶醉的情绪里反应归过来时,手脚都被牢牢钳制住了。
大概是没有反抗能力了吧?那毕竟是金刚啊。
谁说的,那时候你哪里顾忌那么多,抬起脑袋用后头猛击金刚的鼻梁,金刚又是一个连连败退。
像武打小说。
就是武打小说,但接下来的剧情可叫奇怪。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醉酒的你没有追着打金刚,而是撞进围观人群,直直冲向了霜所在的地方。
霜?噢,我有印象。那个长发的,眼睛漂亮,喜欢穿长裙的女孩子?
你对你的第三任女友倒是记得很牢,温柔的她突然被你撞倒在地,你不但没有停手,反倒又对她连着打了好几个重拳。你还想继续殴打,被我和其他四个男同学各自抓住头和手脚,才算勉强制服了你。
我就像野兽。
太对了,说得好,你就是野兽,你畜生不如!几个女同学把霜送去医务室后,你才酒醒。醒来的那一刻,你后背结结实实挨了金刚一拳,噗通倒地。你眼里的懦弱这才流露出来。靠酒壮胆?小丑!那时你抱着头喊求饶,金刚气喘吁吁地提起你的衣领,轻轻松松就把你带回了办公室。
我的朋友,他用陶瓷酒杯猛砸桌子,震得酒杯叮当作响。他激动得满脸通红,神志不清,但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咬牙切齿,站起来,狠狠地指着我说:“你当时怎么这样伤害霜,伤害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你怎么能这样,亏你还是我的朋友,亏我原谅了你抛弃她的事情!亏我……不对,软弱的是我,软弱的是我,是我……”
他的音量越来越小,直到最后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说着说着,他忽然把酒杯一放,重重倒在桌子上睡着了。睡得很沉,夜晚很静,鼾声很闷。我把他搬到自己的床上,垫好枕头,盖好被子,简单收拾了空空的酒具,趁着黯淡月色,悄悄地离开了我的家。
我们似乎都忘了,不醉不还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