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日安的十七岁有很大一段时间是空白的。她每日校服马尾,低头穿过人群车流,默默走进学校,在教室的座位上坐好等待上课。似乎这一切机械化的生活就是她的人生,她一度质疑、恐慌今后是不是永远会这样。
母亲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随后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城市闯荡,为了生活嫁给大自己十几岁的男人,生了乔日安。母亲很希望她不要步自己后尘,不想女儿将来因为生活而被迫一生。她对日安说"攒钱买房子吧。"
"攒钱买房子"成了乔日安十七岁大段光阴的全部目标,但在这儿之前她要考上大学。母亲为了攒她的学费在一家家酒店做临时工,每天打扫、打扫、还是打扫。乔日安说"为什么一定要我读大学?你不是希望我能给你买房子吗?我去工作吧,或者读一家技校也好。"
母亲低着头使劲搓着沾满泡沫的衣角,咬着牙没有说一句话,眼底的哀伤像是忧郁的海水,波涛汹涌地将一切掩埋。乔日安看不清、读不懂那眼底的哀伤与母亲的执着,她想着'母亲是为了要一栋房子才会让她读大学,实现愿望之前是要有投资的。'
乔日安不确定母亲的这场投资是否会得到回报,但她知道母亲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她再也不想面对整日酗酒毫无作为的丈夫,她想利用唯一的女儿带她逃离这座牢笼。母亲还是老了,她有勇气在年轻时逃离上一段婚姻,却不敢在中年时逃离这一段婚姻,她胆怯了,一定是这样。难道此刻还不及曾经艰难、糟糕百倍?
整日沉浸题海之中,乔日安的头仿佛快要爆炸。她不适合读书,在每个夜深人静守在台灯之下,她都不停嘶吼呐喊。可转身看到睡在床上的母亲,只好咬牙苦笑继续埋头苦做。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长到十七岁,她都是和母亲一起睡,而父亲则在另一间小房间里浑浑噩噩。
这就是所谓的婚姻。母亲不止一次,毫无顾忌地对她说"日安,我嫁给他只是因为他有间能遮风挡雨的房子。"
遮风挡雨的房子?乔日安又瞅了瞅四周灰暗斑驳的墙壁,连厕所、厨房都与人共用一间的房子,狭小局促的三十平方米,就足矣搭上一个女人的一生。究竟是房子贵重,还是女人廉价?
她的未来,一生会是这般廉价吗?她挠了挠头,出了油的长发粘了小小的头皮屑,来不及洗头发,还有成摞的习题没有做呢,明天会有更多。
周而复始又是一天,她依旧是一个人走在夜深人静的路上,比白天感到更加安宁。乔日安特别珍惜这段路,每走一步坚定的脚步充满了安全感,就连头顶昏黄的街灯都是那么充满艺术气息,透过梧桐树叶的间隙,洒在周围,前方依旧黑暗,脚下却很明朗。这就够了,人生哪怕有这一半亮她也就知足了。房子,母亲想要的房子还是遥遥无期,遥远的仿佛要等到下一个世纪。想到这儿,她的心又凉了。
她乔日安的下一世,母亲未必能够参与,母亲要的是这一世的安稳。
母亲打开房门,看到她的样子问怎么了。她摇摇头,母亲便不再问进了洗手间。乔日安能听到四周很多声音,隔壁的房间被邻居租出去了,小小的房间聚集了七八个人,男男女女打呼噜声像是咒语,绕得她脑子嗡嗡疼。
她放下书包连衣服都没有换就坐在书桌前继续写那些没有完成的习题,她与母亲是零交流的,父亲对她来说更是陌生,唯有习题好像与她有断不了的缘分。考上大学又会怎样呢?她凭什么能力在寸土寸金的城市买下一栋房子?即使买了,接下来呢?那还是先完成考大学吧。
他们又吵架了。在乔日安的眼里,父亲是个随时高兴随时愤怒的人,他高兴起来怎样都可以,他不高兴起来怎样都不可以。比如为了一道菜咸了而大发雷霆,只听'嘭'的一声,翠绿色的啤酒瓶碎在地上溅起无数玻璃碴。他也不破口大骂,就在那阴沉沉地坐着,眼神恶狠狠,似乎要把人射穿。他只有在极愤怒或者被气得无所适从时才选择骂人,每次都重复着那几句国骂。在乔日安的眼里,生气的父亲跟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无法杀了他。
母亲并不是个百分百隐忍的人,她与许许多多的女人一样,一时无比脆弱,一时凶悍非常。她见父亲坐在那,依旧喋喋不休。话里话外无非是'委屈'二字,父亲听了自然更生气,站起身来走来走去,最终斜着眼睛用手指死死指着她的脸问候了外婆。母亲张了张嘴,没有蹿出一句话,随后回到了她和女儿共同的房间,曲卷在床上捂着脸哭。
房子里不时荡着父亲千篇一律的叫骂,乔日安堵上耳朵盯着习题,她内心奔腾仿佛千万匹野马碾过,疼得没有知觉。
这一切都是自找的,她回头看着眼前哭泣的女人,并不觉得有多可怜,就像不可怜自己一样。谁是值得可怜的?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可以选择杀人,或者自杀,也可以选择一走了之,更可以选择了断红尘。那么多条路,你偏偏选择隐忍,怨得了谁呢,谁都不怨。
父亲抽烟更猛了,劣质呛人的烟味从小房间里飘出钻进她的鼻孔里。十七年了,日日夜夜闻这股作呕的味道终不习惯,那团烟雾缠绕整个胸腔,渐渐握成无形的棉堵在心口。她的胃也在翻腾,实在忍不住了奔向厕所。空荡荡的胃什么也没有,吐出的那些无非是浑浊的黏液,哦她忘了,乔日安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直起身子看头顶昏黄的灯泡滋啦啦地闪着,又转向右边的镜子。镜子里的脸是年轻的,被灯泡染成黄色,却贫瘠的像迟暮之年。空洞何止是眼睛,乔日安穿透皮肉,直视心脏空荡荡的中心,大洞之间还连着血丝,黏稠地血吧嗒吧嗒静静地滴淌。淹没吧,把一切都淹没吧,她静静地祈祷。
当顾若桐出现在她的梦里时,乔日安记得特别清楚。梦中的顾若桐穿着白丝绸长袍睡衣,一个人坐在房间的大床上。梦很真实,乔日安能看到大床的粉色床单,望得见海景的巨大窗户,摆满化妆品的梳妆台,床头柜放着一本书和一盏不亮的暗花台灯。
顾若铜很美,黑色的发及腰,慵懒地披在背后,但眼睛在黑夜里泛着光,是满满的落寞。她不知道她叫什么,直到乔日安听到客厅女人的哭泣声,听那断断续续痛不欲生的呻吟一遍遍地叫"若桐,若桐啊",床上的少女捂着双耳摇着头说着"我不叫顾若桐,我不是顾若桐,我不要当顾若铜……你闭嘴,你闭嘴!"那样子恐惧无依。
哦,原来她叫顾若桐。
等她睁开眼东方已经鱼肚白,乔日安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嘴里下意识念出"顾若桐"。她很疑惑,昨晚的梦仿佛真实地存在面前。
顾若桐自此之后出现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乔日安开始习惯一个陌生漂亮女孩的存在。好像只要父母吵架她都能看到她。
有一天一个男人出现在顾若桐的家里,后来乔日安才从一言一语的咒骂声中知道,他们是顾若桐的父母。
那个漂亮如同洋娃娃的女孩子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就那么睁着大眼睛看他们互相撕扯。她笑了,不易察觉的笑被乔日安捕捉到了。起初女孩还会哭,现在想想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了。
乔日安看着男人狠扯女人的头发,女人拼命挠男人的胳膊,一条条挠痕无比清晰,这是凌晨的夜晚啊,连外面的月亮都被云藏了起来,路灯更是沉寂无光,但房间的一切确是那么"明亮"。
顾若桐像断了线的小木偶,转身又进了房间关上了门。她缓缓走向梳妆台,拿起梳子轻轻梳起长发,美丽如黑丝的长发在乔日安的眼前成团成团地往下落。最终镜子里的顾若彤成了光头,光溜溜的头,平滑白嫩。
乔日安从书桌上惊醒,她回头望了望母亲,又望了望父亲紧闭的房门,捂着心脏,大口喘着气。她的喉咙烧灼,她想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拿着杯子打开水龙头直接咕嘟咕嘟饮下自来水,才稍稍好些。
已经很多天没有梦见顾若彤了,并不是父母不吵架,而是即使吵得天翻地覆她也梦不到了。女孩怎么样了?一头秀发真的无影无踪了吗?很多时候乔日安都在愣神,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漂亮美丽的女孩啊,如果你能够在我的梦中安然无恙,我愿意长眠不起陪你永生永世。乔日安祈祷着。
父亲与母亲又闹僵了,母亲不断呻吟重复着头痛,父亲则沉默不语趴在铺着凉席的单人床上。两个人无形之中把周围凝成冰冻。
她想起了顾若桐的母亲,那个明明很漂亮却不断酗酒,整天瘫懒地倚在沙发上的女人。她家的房子很大,客厅就相当于自己家的总面积。装修很考究,光那永不点亮的水晶灯就价值不菲,还有顾若桐,美丽如洋娃娃的女孩子是她的女儿,但女人却好似永远不开心。
乔日安不理解,自己的母亲整日为一栋小小破旧的房子忍气吞声、喋喋不休,甚至赔上了一辈子,不开心也是有理由的。但那个女人呢?又有什么理由悲痛欲绝,生不如死?连同魔咒誓要把所有人拉近黑暗?
这天晚上她在临睡前念着顾若桐的名字,她希望看看她,看她最近还好吗?那头飘逸美丽的黑丝还好吗?念着念着她就睡着了。
黑暗中顾若桐躺在房间的大床上,她睁着眼睛,黑色的头发还在,还散在枕头上。可不对劲,顾若桐好像被什么东西无形之中困住了。那僵硬的四肢动弹不得,她的眼睛盛满泪水与恐慌,她在害怕。乔日安慌了,她不知道该怎样解救她,她想喊,她想用手拽起她,她想告诉她不要怕,有她在。
但是她不能,乔日安只能飘在空中悲伤并焦急地凝望着她。她的喉咙和她一样被堵住,她的四肢和她一样僵硬提不起来,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无声地挣扎。她会死吗?顾若桐会死吗?上帝啊,请救救她,请帮我救救她吧。
"嘭"的一声,客厅的女人把酒杯打碎,水晶碎片伴着褐色的酒在雪白的墙上碎成一朵花。一瞬间,顾若桐恢复了意识,她立刻坐起来扶着起伏的胸口。又是一瞬间,乔日安突然坠落,她漂浮的存在正好跌落在顾若桐的床上,她发现她正躺在她的身边。
顾若桐像感知了什么,她看了看身边的空荡,又缓缓地躺下。柔顺的发丝轻轻拂过乔日安的脸,她看着顾若桐静好的脸庞,心中荡漾出一种说不出的柔软。
她又听到客厅的女人在摔酒杯之后的咒骂声。她依旧呻吟像自己母亲那样诉说自己的痛。究竟哪里痛?头痛?心痛?身体痛?其实她们哪里都不痛,痛的是她们的意识,是她们不甘如此一生的寂寞。顾若桐冲着乔日安的耳边说着,丝丝热气顿时让她的耳朵热了起来。
乔日安很赞同顾若桐说的,女孩一旦成为女人,浑身都痛。她们总是奋不顾身倾尽自己所有的爱,但她们忘记了,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能百分之一百地回来。她们活了这么多年,怎会不知这其中的道理。
女人依旧在哪里诉苦。诉男人不回家,诉自己寂寞,诉女儿冷漠,诉付出那么多却什么也得不到。
顾若桐看向的空荡正好是乔日安的眼睛,乔日安也盯着她看,从眼睛到嘴唇。她看不到她,她却能把她所有的一切尽收心底。乔日安的心中有个人在嘶吼,他说抱抱她,吻吻她吧。
她伸手抚摸顾若桐的脸,细细地在脸蛋上打圈,很凉,并不刺骨,是一种薄荷的凉。她的唇缓缓靠近她的唇,当吻下时她的心是跳动的。顾若桐的嘴唇软软的,乔日安觉得像棉花糖,因为唇也是凉凉的,乔日安觉得那是薄荷味的棉花糖。
黑夜下,顾若桐在乔日安的眼里是那样明亮。她感觉她的脸红了,随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哦,原来自己的脸也红了。
就这样,乔日安向她的身边凑了凑,伸出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这样若桐就会得到一丝温暖吧。一切都会好的,女人依旧咒骂,但乔日安相信,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顾若桐睁开眼睛时,一切都会过去。只因她的心里有了她。
乔日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在某个夜晚的睡眠中一觉不起。但此时她却怕了,顾若桐没有结局,她怎能先离她而去?书桌上的题目变得眩晕,乔日安第一次有做不下去的感觉。她讨厌这些令人作呕的题目,一张张白底铅字的卷子将是证明她的证据,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将来完成母亲的愿望。'买房子。'
她觉得很累,看了看表已经晚上10点多了,她起了困意,躺在床上没一会儿母亲就回来了。这次钥匙开门声并没有让乔日安立刻起来奔向书桌做习题,而是闭着眼睛继续睡觉。
屋子很黑,母亲映着月色看躺着的乔日安,她愣了一下,女儿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睡下了。随即她开口"你的习题做完了吗?"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乔日安烦透了这样的话,她是心疼她的,却总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心疼不起来她,父亲也是。他们永远看不清世界,看不清自己。
与父亲的无理取闹相比,母亲的思想总能把世间万物肮脏化。乔日安的防备心也是继承母亲的,她会把一句话"深刻"解剖、无限放大,她往往批判别人,但却从来不当面批判。她只是一个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在这儿流逝的日子里,乔日安只能接受她的"普通"、"平凡"。
母亲掀开蒙在头顶的被子,推了推她。"我每天在外面东奔西跑供你读书,你却早早睡下,明明知道我回来了还要装睡,你和你那个爹一摸一样……"
絮絮叨叨一大堆,估计是在外受了委屈。正巧父亲起床抽烟,母亲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忍气吞声',暴怒地用脏话回应着她。她被激怒了,更加大声地哭天喊地。乔日安能够想到,一楼至七楼的楼道感应灯瞬间刷刷亮起。
她头昏昏的,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父亲在房间里躺了一整天,硕大的眼袋、浑浊的眼球、发紫的嘴唇变得异常扭曲。他是没有资格冲着她喊的,他糊口的工作刚被他喝酒耍酒疯给弄丢掉了。他继续用暴怒维护自己的尊严,其实幼稚的的可笑。两个人就像小丑,一言一语对骂着,相互问候彼此去世多年的父母。
乔日安实在支撑不住了,因为太困发胀的太阳穴隐隐地痛着。她想瞧瞧顾若桐去,这几天失眠太严重了,该去看看她了。
当见到顾若桐时,她满身鲜血。乔日安下意识想,是不是受伤了?!她想上前抓住她的肩膀,左看看右看看,只是衣服上染了血迹,幸好没有受伤,她松了一口气。等等!那么这些血迹是从哪里来?
她侧了下身子,望向顾若桐的身后,宽敞的客厅中央躺着两个人。殷红的血液从两个人的后脑勺流出,染红的整个地板。乔日安睁大眼睛,她清楚地看到那两个人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是顾若桐的父母!
她低头见她手上拿着一根带铁钉的木条,钉子上的血染红了木条的一端,'啪嗒啪嗒'还滴着血。
乔日安紧抓着她的肩膀,说不出任何话。顾若桐失神地望着前方,那巨大的窗子外面是波涛汹涌的海水。那晚的风很大,卷起的浪花吞噬一切,包括他们的灵魂。
顾若桐笑了,她嘟囔着"过去了,都过去了,你看你们终于不吵了,静静地睡着了。"
乔日安想摇醒她,她必须跟她走,顾若桐不能被警察抓住。但她发现自己的双手近乎透明,她在一点点消失。
"不!"乔日安虚弱地喊了一声。睁开眼,发现白茫茫一片。还有母亲与父亲焦急的脸。
她的胃无比的难受,那是一种疼痛,翻腾地疼痛。
安眠药食用过量,洗过胃之后并无大碍,但是头会疼上几日。说完医生就走了。
这个世上的人都以为乔日安要自杀,父母亲更是整夜不离床边,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她辗转反侧。失眠意味着再也见不到顾若桐,渐渐药量日益加重,即使吃了好几片她还是睡不着。那晚,她索性吃下一把,这下能睡着了吧……
没有人知道这药从哪里来。
转眼十月,乔日安坐在教室望着窗外,操场上永远是千年不变的灰色,远处的鸟三三两两的飞过,其他一点生息也没有。
顾若桐还好吗?思念让乔日安无精打采,从那次之后醒来的每个清晨,乔日安看到的窗外都是暗蒙蒙的。再也没有亮光了,再也不会在黑暗中清楚地看到她姣好的脸庞了,她想吻她的唇品尝薄荷棉花糖的甜美滋味,她想静静拥她入怀陪她直至天明……她的母亲依旧会咒骂,父母依旧会撕扯,但有乔日安在,她会用双手捂住她的耳朵,她会在心底为她唱歌,"明天会好的,明天会好的……"
乔日安对她的爱恋越来越深,这是爱,她爱她。活了这么多年,谁会想到一个毫无温暖的姑娘执拗地要给另一个寒冷的姑娘温暖?她知道,顾若桐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但那又怎样呢,无数个寂静暗涌的夜晚,都是她陪着她,她陪着她的。"若桐啊,若桐,你已是我的依靠。"
她恳求母亲,"求求你妈妈,放我走吧。"声嘶力竭,生无可恋。
夜晚,母亲对乔日安说起了她的过去。
日安啊,我此生最爱的人带着我们的儿子已经离我远去,你怎么忍心也离我而去呢?那年我二十二岁,遇见第一个丈夫。我爱他,即使他是城里人,即使他是大学生,而我只是一个来自乡下的打工妹,但我依然爱他,义无反顾。
我给家里写信,说我要结婚了。你姥爷闻讯来到城里死活不同意,他说啊"孩子,咱们配不上人家,是没有好结果的。"那时我不信,甚至说出断绝关系的话。看着你姥爷离开的背影,我嚎啕大哭。他听得到女儿的哭声,却始终没有回头。我后来想啊,如果我的父亲回下头,我是不是就能放下倔强跟他回家?!可那时心里全是爱人,哪里顾得上回头呢,就这样我们结婚了。
婚后不久我就生了一个男孩,现在应该有二十多了岁了。他爷爷奶奶很开心,却始终接纳不了我。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但再好也经不住闹腾。他有份不错的工作,又是单位的技术骨干,因此婆婆更是百般阻挠,他们觉得优秀的儿子会被我这个女人毁掉,我配不上他。直到我们离婚,他们都没有正眼瞧过我,你姥爷说得对,真的没有好结果。
当时啊,我哭着跟他说,我们离婚吧。孩子就躺着小床上哭,他也哭了。最后我们还是离了婚,那天我拿着行李走出家门的时候,我跟他说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孩子了,请好好爱他。
果然,这么多年了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孩子。
随后我又来到这座城市,太苦了,有时候真的撑不住,我想有个家,遮风挡雨的家。正巧有人就把你父亲介绍给我了,那年你父亲四十一岁,我才二十五岁。
我不爱他,嫁给他只因这间你爷爷留下来房子,能让我有个家。
日安啊,这些年我做梦都想离开,但又害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多么希望,你能有个房子,带我离开,给我一个家,只有我们娘俩的家。
乔日安睡着了,睡得最安稳的一次。此时的她心里也都是爱人,就如同当年的母亲。她睡之前看了看躺在身边的母亲,她终是老了。
梦里她又见到顾若桐,美丽的少女神情落寞地坐在黑暗之中,唯有周身有一圈淡淡的光。少女开始诉说着,仿佛自说自话,乔日安懂得她这是要说给她听的。
人人都羡慕顾若桐,自己却厌恶的要死。我常常想,你们究竟羡慕我什么?宽敞的房子?窗外的海景?梳妆台里摆满各式各样的小玩意?还是我的父母?我的脸?如果能够选择,请跟我交换吧。
那个男人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那个女人整天躺在沙发上喝酒。男人很有钱,女人当初选择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偌大的房子,注定空荡,这个道理明明就懂得为何当初还执迷不悟?她以为拥有完美的物质生活就能满足,后来又需要一个拥抱,一个吻,还要一个家,这注定是奢侈。上天会惩罚贪婪的人。
男人不与她离婚是念在多年夫妻和一个女儿。女人发了疯似的逼着男人重拾爱情,她傻啊,他对她早就没有爱情了,所以她拼命地酗酒,浑浑噩噩,唠唠叨叨细数自己为这座豪宅的所有付出。
她起初拼命买东西,一盏水晶灯要的都是最贵的,明明没有驾照还硬要一台上百万的车,很多年了那辆车就停在地下车库里,上面蒙上了厚厚的灰。但无论怎么买她的心脏依旧漏了一个大洞,她终于决定拉着女儿一起下地狱。
女人开始颓废又堕落,整天披头散发,奚落女儿。她恨,即使美丽的女儿也唤不回来丈夫,那么她的存在又有何意义?此时女人的眼里,丈夫要比金钱孩子更重要。我非常害怕她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她每天都在夜晚提醒着顾若桐,你是顾思南的女儿,你应当替母亲拉回父亲飘零不安稳的心。
我最难过的便是男人回家的时候。他每次都待不上半个小时,每次都在撕扯中愤恨的离开,每次门摔得很响,每次女人哭得更厉害。我不懂,女人日日夜夜期盼的人终于回来,她为什么不能好好挽留?
直到那一天,男人回家说我们离婚吧。
我永远忘不了,说完的下一秒女人就睁大双眼用力嘶吼,那吼叫像是受了伤的母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脑子一片空白,唯有下意识的扭打男人。嘶吼与扭打,是她捍卫自尊唯一的武器,她别无选择。
男人的力气永远比她大,一双有力的双手立即钳制住她胡乱挥舞的胳膊。我在黑暗中都能瞧见,那双手的骨节泛着白色,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凸起狰狞,他想捏碎她的胳膊,他已经对她失去耐心,他已经决定不要她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告诉她"我没有一分钱可以分给你"。
男人没有撒谎,他确实做生意赔了。即使身无分文也不愿意回家,这是他的信念。父亲的信念头一次那么强烈,他转身不会回头了。
其实啊,我对他的怨恨要比母亲多得多,至死他都没有回头看看我。我一直都在房间,一直都在等他回家,只要他回家我就会站在房门口望着他,而他只会与母亲无休止地争吵。什么时候他们才能静静地,我想看到他们依偎着睡着的样子,那一定很美好吧。
长条木棍上带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我听到女人一遍遍叫着"顾若桐",而男人则恶狠狠警告她"天王老子也无法阻止我要和你离婚"。我哭着捂住耳朵,可那些话依旧钻进耳朵里,脑子好疼,心也疼。
女人冲我喊道,"顾若桐,你是我的女儿,快来帮我留住他。"
男人冲她喊道,"你这个疯女人……她已经死了。"
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我竟然死了?不!你不要我,何必说我死了?我活生生站在这里看着你们吵架,看着你们互相撕扯,互相折磨,怎么就死了?!
那一刻我绝望了,男人始终不爱女人,更不爱他的女儿。
我想留住他,第一次固执地想要留住他。当挥下木条,旁边的女人兴高采烈,她说"终于可以留住你了,终于可以留住你了,你永远不会走了,在这个家里咱们好好过日子……"
男人倒下了,鲜血从后脑勺流出染红了地板。木条上的铁钉滴啦着血珠,那些血珠染红了手掌,染红了睡衣的裙摆,同时也染红了我的眼睛。
此时的女人像个得到玩具的孩子,拍着手在一旁跳着,笑嘻嘻地抚着自己的长发。她咿呀呀念着听不清的话语,念得我头快疼死了,我冲着她喊,"闭上你的嘴,闭上你的嘴",但她就是不停,依旧笑嘻嘻地蹦哒。女人是魔鬼,已经彻底被附了身,其实她也是很可怜的,我又挥起木条,看着她倒下。
她静静地躺在男人的身边,两个人第一次靠得那么近。女人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再也看不到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了。这么多年她今天特别安静,安静的样子看起来好美。
我终于帮母亲实现了愿望,留住她一直想要留住的人,他们会躺在一起一生一世……他们会不会幸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不再争吵,不再互相折磨到白头……
顾若桐讲完了她的故事,梦境就变得一片黑暗。
等再亮起来的时候,乔日安身处在寂静无人的大街上。路两旁的街灯把黑夜照的很暖,车匆匆驶过,只有她一个人。她慌乱地四处走着,寻找刚才讲故事的女孩。顾若桐去了哪里,她凭空消失了,一抹脸湿润一片。
'若桐啊,若桐,求求你看看我,日日夜夜我祈求遇见的人啊,你不能把我丢下啊。'
待世界扭曲,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女孩顾若桐再次出现在乔日安的眼前。她躺在她的床上,粉色的床单,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衣裙,光洁细腻的小腿,姣好的脸庞,静静地睡觉。
四周依旧黑暗一片,唯有那里亮着光,将她照亮。乔日安走到床边,躺在她的身边,她望着她的脸,温柔化了往昔的愁怨。她说"一切都会好的,有我陪在你的身边。"
她闭上眼睛,弯起嘴角,少女的手挽住腰间……
作者说,能在年轻的时候说再见,也别互相折磨到白头,你还在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