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要回家吃饭的消息凤枝到了下午才知道,老太太急火火地跑进来让凤枝去门口的车上搬菜,凤枝和司机搬了两三趟才搬完,然后就是摘、洗、切,跟往常不同的是,老太太一直待在厨房里监督,凤枝摘完了她要再摘一边,凤枝洗完了她又拿去再洗一遍,烧的过程就更麻烦,老太太稳稳站在灶台前,让凤枝给递各种调料。凤枝平时只用自己习惯用的几种,剩下的都塞进柜子里,这时候手忙脚乱地倒出来,还分不清哪一种是哪一种。老太太一边做一边唠叨:“这个都不用做出来的能吃吗!”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凤枝自认做饭的水平比左邻右舍的女人都好的多,她去市里女儿女婿也请她去过饭馆,都是本乡本土的家常菜,不过切得均匀、摆得整齐,味道重味精鸡精放的多,从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人像老太太那样做菜,各种讲究让她眼花缭乱,连盛菜的盘子的形状颜色都要挑。老太太让凤枝搬出深藏在柜子里的所有的盘子,都用韧度相当好的纸包着,凤枝拿出来就递过去,老太太楞了一下,随即笑道:“要洗洗才行。”凤枝拿过盘子在水龙头底下过了一遍再递过去,老太太摇摇头,自己拿了盘子和一块毛巾重洗,让凤枝按照她的样子再洗一遍。凤枝无法想象每天都这样干活是个什么情景,岂不是一整天要有大半天待在厨房里?她很庆幸老太太不住在家里,庆幸老爷子和“老姑娘”好说话,没有像老太太这样要求自己。她断定老太太是装给她看的,以显示她的“高级”,谁家这么过日子别的活还干不干了?“老姑娘”也提前回家,看到老太太在厨房里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凤枝从未见过她这样活泼,简直像换个人一样。凤枝守着垃圾筐剥蒜,余光瞄见厨房另一头的两母女头凑在一起低低地说什么,随后一阵压抑的笑,猜她们一定是在说她。她气愤愤地拿了抹布去饭厅,老爷子坐在一蓬散尾葵下面看电视,凤枝怎么看都觉得他喜滋滋的,猜不透是因为儿子还是因为老太太。
凤枝第一次没有跟他们同桌吃饭,老太太在厨房给她留菜,盛在碟子里,一样一样放在厨房阳台茶桌上。凤枝上好了菜坐在小桌前,有那么几秒钟模糊地满足。“这又不是你的家,没有你一个盘子边儿、桌子角,有啥可美的。她努力地想让自己沉浸在受害者的地位,想从老太太的菜里找到些没必要那么细致的理由,挨个尝遍不得不承认不难吃。一个人吃饭不用分神在意别人的眼光,她胃口大开,吃得正高兴,“老姑娘”进来找一只碗,凤枝看到她对着小桌上的空菜盘微笑了一下,心里懊悔自己没有及时把吃完的碟子放进水槽。想想放进了水槽正好说明她吃干净了,也不合适。快快地几口吃完,一股脑把盘子碗都放进水槽,匆匆按自己的手法洗完。听着那一家人在客厅里说说笑笑,凤枝忽然想这样子老太太不会要搬回来住吧?这个念头让她心神不宁,她一会儿怕丢掉工作,一会儿又畅想丢了工作之后解脱了的自在,直到老板搀着老太太上了门前的车,她才叹着气去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挨了半天累也没谁说句好话,过去的老妈子来了客人还有赏钱拿呢!”正这么想着“老姑娘”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墨绿的纸袋子,说是老板送给她的礼物,她客气地推辞着不肯收,“老姑娘”把那袋子放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转身就走了。她十分没意思,受了侮辱似的半天不去碰那个袋子,洗完了碗去卧室路过餐厅,看见那袋子,想想是自己应得的,拿到房间忙打开,是一条丝巾,非常“老气”的颜色花纹也很古怪,她也没耐心按原样折好,直接团成一团塞进箱子里。给海龙发消息,海龙很快就回了,他正跟几个工友喝酒,听到凤枝的声音有点不高兴,他解释今天是队长请客,犒劳他们,凤枝不等说完就挂了电话,海龙语气里的得意让她生气。
老板这次视察比较满意,无论是物业公司还是家里都比上次视察好得多。物业公司的经理背着手在石子路上踱来踱去把老板满意的话转达给海龙他们,工人们黝黑的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上都笑嘻嘻的,他们对于工作目的的理解都是为了赚钱养家,得到肯定是意外收获,虽然跟钱没关系,还是很受用。后来工人散开去干活,经理特意拍了拍海龙的肩膀:“好好干。”海龙激动得发抖,一天都干劲儿十足,晚上下班发工资,别人接过来都数一遍,他连袋子往口袋里一揣就跑回宿舍换衣服,他跟凤枝约了晚上见面,他有太多的信息要告诉她。他跟凤枝约会的地点在别墅大门马路对面一条小街上的面馆,因为有别墅气派的大门的衬托,这条小街更有贫民窟的味道。小街两边的房子都是原住民在不同时期不断添盖的,高低错落,都小小的,租给来此碰运气的外地人。小街上从早到晚都是人,小街两边成鱼骨形状排列的小胡同虽然只容两个人并排走,每户人家都有房子出租,一个院子住十几家到几十家不等,人口的密度之大在这个城市里也是首屈一指的。很多人家院子里没有发展空间之后,就向空中发展,只要底层撑得住就不断地往上盖,小小的一块地基盖到三四层的大有人在,外面盘一架锈迹斑斑的铁楼梯,走在上面咚咚响。刚来的时候海龙和凤枝到里面转过,还曾到一家挂着出租牌子的人家打听过房租,小的十平米不到的要五百,稍大一点要七百。问完他们出来,胸脯都挺得高了,比起这里面的人来,他们强多了,尤其是凤枝,住的房子差不多是这个城市里的顶级住宅了。他们相中了一个新开的面馆,定为他们的聚会地点,凤枝每次都吃完饭过来,用隐蔽的方式给海龙带点吃的,再点两个小凉菜,海龙吃一碗面喝点酒。
这天海龙到的早,先点了凉菜和面慢慢吃着,凤枝进来的时候菜刚上来,因为迎着窗户,海龙也没看出凤枝满脸的怒气,还嬉皮笑脸地问她带了什么犒劳她老公。“你就知道吃!”凤枝气呼呼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怎么啦?”海龙有些不耐烦,好不容易见面凤枝让他很扫兴。“你发工资了吗?”“发了。”海龙忙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来,这也是他第一次没有从工钱里偷偷留私房钱,他认为已经有资格名正言顺地要求凤枝给活动经费了。凤枝数了两遍,脸上缓和了些:“不是说两千八吗?”“试用期两千五。你没发工资?”“发了。才两千三。”海龙笑了:“咱俩加一起快五千了。”“傻子,你两千五每天下班,周末还有一天休息,我哪?二十四小时,才给这么点钱。”海龙才知道凤枝因为工资少生气:“转正以后就两千五了。”“那也不多。再说我这个月干了多少活啊,不该多给二百?没人情!”凤枝从拿到了钱一直在脑海里回放她这一个月干的活,桌上桌下的侍候,每一个动作都让她心疼自己因而分外委屈。这份工作她付出的不只是劳动,还有自尊心,她在村里也是有地位的人,也曾被人前呼后拥过的。她和海龙从未从对方口中听到前呼后拥这个词,可是都不约而同地视为成功的标志。不同的是海龙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自己成功的可能性,而凤枝的眼前则一片黑暗。“我不想侍候他们了。”这句在海龙听来如同晴天霹雳的话像个气泡一样从凤枝的口中泛出,一下减轻了她心上的所有重量。“我们回家去,先去养鸡场打半年工,等咱们的地到期了收回来自己种。本乡本土,谁也不敢小看。”海龙心里急得团团转,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从见了老板以后就开始模仿他的面无表情,这是第一次派上用场,凤枝果然没有察觉,海龙原来遇到点需要做决定的事情都是这样一脸茫然的样子。“咱俩就跟他们说你爸爸得肺癌了,晚期,咱们必须回去。”“我这个月加班费也不少钱呢,等拿了加班费再走吧?要不白给他们干了。”队长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各处搜罗给家里人的礼物,一两周之内他也许就是绿化队的队长了。“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干了。”凤枝趴在桌上,海龙忍不住伸手在她脖子上摸了一把,凤枝猛地坐起来斜睨着他:“流氓!”“都没有耍流氓的地方。”这是海龙第一次抱怨。“老头儿让你搬过来你不来。”凤枝埋怨道。“你懂什么,我搬过来在他眼皮底下,能有啥前途?”“你?你现在当个工人有前途?”凤枝嘴撇的像个瓢似的。海龙得意地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就快当队长了。”随后他就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就要升为队长的种种苗头,凤枝半信半疑,总觉得多一半是他来自他的臆想。海龙说到当队长的便利,凤枝才觉得靠点谱了,她当小组长的时候别的不说家里用得着的包装袋之类的可着她拿,她当人情送人的都不知道有多少。反正有权利就有人巴结,她深信这个道理。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天都黑透了,别墅区大门里面一排黄晕的灯压不住路边漆黑的树影,凤枝一路想着海龙描述的美好前景倒也没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