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海龙牌桌上赢了几十块钱,回家来就着花生米猪头肉喝到火候正好,爬上床来痛痛快快地跟凤枝“耍流氓”后,倒头一觉睡到天亮。凤枝把海龙跟自己有关的一切行为都称之为“耍流氓”,每次说这三个字时总是含嗔带笑,让海龙生出几分得意。海龙可以得意的事不多,凤枝家里家外都是一把手,海龙懒散,平时只有挨骂的份儿。海龙挨凤枝骂不能被外人听见,被人听见比挨骂还严重,海龙定要回骂。回骂也就一句,声音洪亮,骂声未落,人已撤到院子里。骂了凤枝,海龙一整天都被大祸临头的感觉笼罩着,喝酒也没滋味、打牌也没兴头,明明是从家里仓皇逃出来的,偏偏家里像有个无形的钩子,一直要扯着他回去。回去了也不进屋,看似赌气实则心虚地在院里找活儿干。夏天就在小菜园里,掐尖儿、打岔、浇水、除虫,随便一件事就够他磨到饭菜上桌。饭菜上桌就等于战争结束。结婚二十年凤枝骂归骂,还没有过不让吃饭的记录。冬天活少,那一次没有回骂,但是输掉了五百块钱,在房间里站不住,外面又找不到可做的,他把鸡窝拆了磊了个方方正正的二层楼,上层砌了花墙,垫了麦草,专门做母鸡的产房。凤枝消了气,海龙的博得个手巧的名声。邻里一致说他俩是“过日子的人”,吵架也不耽误干活。
海龙听了只知道得意,凤枝却要好上加好,凡事更加要“样儿”。人家孩子考上了市里的大学,凤枝就托人给女儿在市里找了个对象,上大学的可能还要回县里,她的女儿一下就成了市里人。外地老板来村里办工厂,第一批录取的工人就有凤枝,第一批小组长也有凤枝。那都是总公司派来的人在的时候凤枝凭本领得到的。总公司的人撤走,凤枝的表舅当了分厂厂长,上上下下都是乡里乡亲,万事好说话。表舅让凤枝做最重要工序小组的组长,那道工序决定着全厂的生产进度。凤枝算得很精,表舅只是个高级点的打工仔,产量高到天上去,落到表舅手里的好处也有限,落到她和乡亲们手里的更少,因此她十分力气平时只出到三分,上面催的急了,出到五分六分。如果上面还催,凤枝就跟表舅商量加班,晚上单位管饭,饭后接着干三个小时,周六日法定假日都可以加班,但是工资翻倍。加班的日子厂里灯火通明,人们并没因工作而疲惫不堪,相反都很兴奋。单位有纪律,工作时不许聊天,加班这条就不适用,一来加班不是正常的工作时间,没有那么严肃;二来坐了一天,谈谈讲讲能提神。总公司曾购买了一批自动化更高的设备代替原有的设备,希望能提高产能,最后以失败告终,工人都不肯用,说不如旧的顺手。此后几年内因为业务扩张,总公司的人换来换去,没人认真管这个小厂。凤枝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天长地久地过下去时,总公司忽然派来个女“专员”。女专员只在厂里转了转,又找了几个人谈话,就回去了。别人都不在意,只有凤枝一直惴惴不安。
当时凤枝在车间里看到女专员时大吃一惊,女专员不知从哪里弄了一身半旧不旧的工服穿在身上,就坐在离凤枝不远的一个工位上,安安静静听凤枝完成了早晨例行的训话——布置一天的任务。凤枝从未在众人面前说过控制进度的话,只在小范围内说明了意图,听到的人都是心里有数的人,自会把意思扩散出去。人们出于各种私心都在行动上响应。也有过新人冲速度的情况,不是被老工人打压下去就是挤走了。凤枝的小组留不下新人人尽皆知,剩下的人知道原因不肯说,走的人都不明就里,最接近真相的说法就是有几个人不好相处,这几个人里还不包括凤枝。她不需要出头,看到动作利落的新人就派去做可有可无的工作,做得越快派的越多,看出门道放慢速度的收编为自己人,看不出门道的不让接触机器有力气没地方用,时间长了感觉到受排挤,自己就要求调走了。那天女专员在场凤枝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在她宣布出今天要完成的数量时有几个人互相挤挤眼睛,那几个人都坐在后面的工位里,不在女专员的视线范围内。女专员听完站起来也没招呼就走了。凤枝一天都在回想自己说的话有没有漏洞,午饭时挨个问了要好的几个人,她们都一口咬定她说的话里没什么。她也觉得没什么可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
这感觉持续到第二天起床,她正对着镜子描眼线,海龙趴在被子里笑嘻嘻地看着她问:“我说,昨晚怎么样?”她不理,放下笔又拿起口红。“让你夸我一句咋这么难呐!”海龙缩回被子,嘀咕说:“当个小破组长有啥了不起。”摆好姿势打算舒舒服服地睡个回笼觉。平时海龙在外面说到凤枝的工作总是强调她是组长,不同于一般员工,每月工资里有二百块钱的操心费,在家里当着凤枝的面总是一句一个小破组长,凤枝高兴时装听不见,不痛快就说小破组长你当个试试,海龙嘴硬道:“我不稀得当。”今天海龙这句话一下勾起了她的不快:这么个小破组长还整天被查来访去,提心吊胆的,可是要是不当了让她在村里怎么呆下去?想想人们背地里的嘀咕和幸灾乐祸的偷笑她就不寒而栗。她怨恨地盯着海龙黑黝黝的后背,真想拿起地上的拖鞋在上面摔几声脆响,要是男人成个器,用得着女人这么巴巴结结地挣命么?
几年来凤枝都已习惯了,进门在车棚里放好自行车,走几分钟进更衣室,开锁换衣服,进车间开始一天的工作。这一套程序她闭着眼睛也能做得分毫不差。今天她刚进厂子大门就觉得气氛不同,表舅阴沉着脸跟办公室的新来的小丫头拿着一张纸查人。“打卡机坏啦?还没到时间就开始抓迟到?”她故作轻松。表舅看了一眼那张纸:“直接去办公楼五零一。”“什么?”“不用去车间了,直接去办公楼五零一。”“什么事啊?”她已经从表舅的脸上隐约看到了答案,可还是忍不住问。“去了就知道了。”她进了办公楼楼梯间,听到前面后面都有脚步响,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也许是组长开会,她探头往下看,上来的人里好像都是工人。进了楼道,五零一在最里面,关着门,对面五零二开着门,里面放了一排椅子,财务室的小伙子守在门口,凡是去五零一的就让进来坐下等着,然后一个一个带进五零一。凤枝听到隔壁也有人陆续进去,猜想就是个大规模的谈话。那边的人比这边多,好容易来了个认识的人,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凤枝看一个大男人比自己还慌张,很有些瞧不起,也懒得多话。小伙子来叫,她就站起来跟他走,脚步轻快,脸上还带着点笑。
后来的事凤枝就觉得梦魇一般了。五零一房间东向,朝阳刺得她睁不开眼睛,桌子后面的女专员像个黑影子,可是每句话都实实在在地敲得她很痛。女专员先说了她小组的产能,跟凤枝心里的估算值不相上下,又说了现在的产能,两者之间那一截差距让凤枝也吓了一跳,她有些后悔压得太过,可是不动声色,等着看女专员怎么说。女专员不说话,只盯着凤枝的脸看,看得凤枝不由得低下头去。再抬起头,面前摆着一张纸和一个信封。“没有什么可说的话在上面签字。”女专员用纤细的手指点了点纸上的一块空白,又说:“你到今天的工资都结清了。”凤枝觉得冤枉,那么多人一起做的,又不是她一个。“我要是不签呢?”“这是开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你有异议可以去找劳动部门仲裁。”凤枝看看那个信封,签了字。走出房间时那个熟人慌里慌张地往里走,撞在凤枝的肩膀上,走到楼门口肩膀还火燎燎地疼。有两个人跟在凤枝后面一路走一路兴奋地说,不时发笑,笑得凤枝心烦起来,闪过一边让他们过去。她下岗的同时,那边有人上岗,车间那些新设备肯定也得用起来,高过工资的加班费也不会有了。走到厂门口凤枝想起保温杯还留在更衣室里,鼓了半天劲也没勇气回头,想想还是算了,便宜了打扫卫生的老太太。
凤枝在床上躺了一天,傍晚的时候起身梳洗打扮,她料定几个要好的朋友下了班就得来看她,不能让她们看出她萎靡不振的样子。她想起半个月前一个在省城工厂打工的远房亲戚曾来电话让海龙去的事,打算暂借这个支吾着,只说自己主动辞职的,要跟海龙一起去省城。想着嘱咐海龙也这样说,满屋子转了一圈才发现海龙不在家。他从她进门气愤地控诉就在地上团团转,直到她哭起来他才含糊地安慰她说他养活她。当时她满腔怨恨无处发泄,就恨声对他吼道:“你拿啥养活我?我啥时候用你养过?家里外头哪里不是我手到?”海龙很惶恐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狂怒之下变形的脸,欲言又止。凤枝看他窝窝囊囊的样子,转怒为悲抽抽噎噎哭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海龙出去的。凤枝做好了饭也没心思吃,海龙的手机关机,不是玩牌就是在喝酒,回来就说手机没电了这是他一贯的把戏。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玩牌喝酒,凤枝忽然想她的下岗也许海龙乐还来不及,他不是总把她当小组长的事挂在嘴上吗?几个朋友没露面,海龙电话也打不通,凤枝找出女儿的电话,想想又算了,她不想跟女儿撒谎,也不想说实话。她在黑洞洞的房间里扎煞着手边走边叹气,平时看起来身边热闹得很,真有了事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她转累了气累了也想累了,躺在床上朦朦胧胧刚要入睡,海龙跑了回来。第一眼看见他凤枝以为他喝醉了,他的整个五官都显示着他正处在亢奋的状态。“你说我今天上哪儿去了?”他的舌头很利索。“去哪儿了?”海龙嘿嘿一笑,走过来坐在床上:“去县里了!一天跑个来回,厉害吧?”去县城有什么用呢!凤枝歪在枕头上。“县城五叔你记得吧?他说有个养鸡场正招人,而且只招两口子,一家管一个大棚,管吃管住,五十天一茬鸡,一个人两千块,你觉得怎么样?”凤枝长长地叹了口气:“睡吧。”
凤枝下岗的消息传出去的同时,凤枝也把自己就要去省城的信息传了出去。海龙听说奋力压制住惊异只说他还没想好,忙忙跑回家问凤枝。凤枝说她也没想好,就是姑且那么一说,不如打电话问问那个远房亲戚。电话拨通,那边的厂里因为招不上工人刚出台个政策,谁介绍来一个人发二百块钱,那个远房亲戚听说海龙俩人找工作,一口气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只字未提。放下电话,海龙也有点动心,那个厂子很大,亲戚说个人很有上升空间,凤枝当了这些年的小组长,他还不曾尝过管人的味道呢!把情况跟凤枝一说,凤枝已经定了要去,怕海龙不同意,只说再想想,好好想想。晚上两个人都睡不着,又说起这件事,海龙说他觉得有前途、可以去。凤枝说:“那地方可没有打牌的地方。”海龙急了:“你这么小看我?我打牌是因为没啥值得干的,有了正经事哪能还打牌!”凤枝喜不自胜,眼前豁然一条通天大路。小破组长算啥,到了那里没准当个车间主任呢!两人越说越兴奋,索性起身收拾行李。这一去干得顺手,没有理由不顺手,怎么也得几年才能回来,得做长期在外的打算。他们把认为必须带的攒成一大堆,再由海龙咬着牙狠狠塞进箱子里。海龙很会装箱子,别人看来再也塞不下了,他还能塞进去很多;凤枝擅长溜缝,在海龙装的严严实实的箱子里找到小小缝隙,把小东西塞进去。两个人配合着装的箱子,凤枝挪都挪不动,海龙竖起来也有些费劲,好在箱子虽有一个轮子不好用,还能拖着走。买车票时海龙做主买的隔天的,总不能悄无声息地就走了,亲朋好友总得知会一声。
剩下的两天就在迎来送往中度过,人们啧啧地感叹他们的能干,挨个试拎墙边的箱子。原来跟凤枝形影不离的好姐妹也都来了,解释说前几天厂里组织培训没时间过来,今天怎么也得来,凤枝这一走不知道哪年再见了。说到这里女人们都眼泪汪汪的,从前的龃龉都清了零。海龙喝吐了三次,可是没有乱讲话,在心里他已经开始用想象中省城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了。凤枝穿上女儿婚礼时买的苹果绿的西服,跟脸上兴奋的红相映成趣,她就穿着这件衣服跟海龙上了火车。安置了箱子两个人才如梦初醒:“真的要上省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