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周末海龙休息,老爷子去那边办事顺便把海龙捎了过来,先带着去鱼塘钓了两条鱼,回来让凤枝都炖上,要跟海龙喝酒。海龙不干活时总是打扮得衣冠楚楚,脸虽黑,可也不像那些农民工那么狼狈,并拢双膝老老实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凤枝轻车熟路地忙来忙去,不由在心里叹服她的能干。将近两周未见,两个人当着老爷子都有些不好意思,直到坐下来吃饭才好些,老爷子说让海龙住下,海龙忙说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吃完饭就回宿舍。老爷子又说回头把海龙调到这边来,他可以跟他们住一起,海龙说他刚熟悉那边的工作,还是工作重要,还是在那边住的好。饭后凤枝送他出来,埋怨他为啥不愿搬过来,海龙说搬过来相当于就在老板眼皮底下,也就是个干活的,在那边他才有“成长空间”,这是他新学来的词儿,用得非常顺溜。凤枝笑道:“都快有外孙子了还想成长呢!”海龙忙说:“他们可别这时候有孩子,等我发点财再说。”挥手对着后面的别墅一扫说:“我就不服气,都是一样的人,凭啥人家就那样,我就这样。”凤枝先是惊讶地看着他,随后笑得抱着肚子直不起腰来,好半天才能开口说话:“你跟人家咋比?”“咋不能比,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海龙气起来,仗着点酒劲:“你总打击你老公,要不说我就是起不来呢,刚要干点啥,你就这个那个的。唉,也难怪我赚不到大钱,媳妇不行。”说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凤枝不敢再惹他,怕他憋着气回去跟哪个工友闹别扭。到了大门口,海龙也不说话,晃晃荡荡扬长而去。
海龙去别墅喝酒的事在工友间传开,总有人问海龙是不是老板的亲友,海龙笑而不答,在工友看来这就等同于承认了,此后队长不在,有事就找海龙,海龙很得意。食堂是老板的亲友团的聚集地,工友们去吃饭总看脸色,因此大家以尽量不耽误工作为由,派一个人去领饭,这个活派个有点关系的人去合适,所以众人都一致推举海龙。海龙第一次去心里也打鼓,后来发现食堂那些人也因为凤枝的关系惧他三分,他就坦然了许多。偶尔等饭的时候跟他们谈笑几句,感觉自己又上升了一个阶层。他喜滋滋地把这些发微信告诉凤枝,凤枝说他没见到阳光就灿烂了,“食堂那些人算啥,都是虾兵蟹将。”这是真话,但非常戳心,恨得海龙牙根痒痒对着墙壁捶了一拳,隔壁骂了两句,海龙酒劲儿上来要跑过去打架,被同屋的工友按住了。第二天酒醒,想想后怕,如果真的打起来,没准被开除了,当队长的事真就像凤枝昨天说的“白日做梦”了。他在心里骂完凤枝骂自己,甚至想到了戒酒,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打探消息、要笼络人不喝酒怎么行?再说当队长还不是为了生活好?不喝酒算什么生活好?
凤枝从送走了海龙心上更多了一重委屈,为了“老姑娘”他们生活便利弄得他们夫妻分居。老爷子没有再提把海龙调过来的话,也让凤枝极其不满。可见他并不是真的关心他们,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她的情绪瞬息万变,老爷子和“老姑娘”有时候看看她在做什么,她就觉得他们在监视她,闲聊问一句今天都做什么了她就认为是在查问她,本来殷勤地笑着的脸转过去立刻拉得很长。有时候他们自顾从她身边走过,她感觉他们眼里就像没有她这个人一样。对自己现在的身份懊恼之余,工作就偷工减料,必须有点行动才能让心里恢复下平衡。她每天都在肚子里憋着气,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数落,不干活的时候就在亲友群里抱怨,二姑听说,特意打电话来说:“不行回来吧,别熬出病来。”二姑是晚饭时打过来的,老爷子和“老姑娘”还没吃完,她故意站在厨房门口,让他们能听到她说话。“二姑啊,回不去,我这干着活呢,让他们找别人吧。”放下电话她装作收掉自己的碗筷在餐厅转了一圈,老爷子津津有味地喝着酒,这时候说什么他也无心听,“老姑娘”若有所思地用叉子慢慢吃水果,似乎对她的电话也漠不关心。她把碗扔进水槽,有些胸闷,这个地方就像个泥塘,什么都能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无论老爷子还是“老姑娘”他们彬彬有礼的背后是冷漠和轻蔑,他们的关心只是故作姿态,并没有任何感情的成分,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个做家务的机器。刚开始做的时候她不喜欢来客人,来了客人工作量大增,后来她就盼着来客人,客人对她都很客气,她端了茶或者水果,他们都笑呵呵地点头致谢。其实“老姑娘”平时也“谢谢”不离口,凤枝刚开始还积极回应,后来觉得她并没有诚心感谢的意思,不过是随口说说的习惯,遇到她高兴就回应一声,不高兴就当没听见。反正过去一天就离发工资的日子近一天,现在就只有这个才能引起点她的兴致来。
海龙平时分发的香烟和偶尔请吃一次小饭馆很见效,他现在绿化队里的威望仅次于队长,在队长的上司那里他可能比队长还好沟通一些,他头脑灵活,布置工作的时候听一遍就记住了,不像队长反复说过好几遍还可能弄错。队长已经公开说了再干一个月就回老家,已无心管事,海龙逮住机会就请他喝酒,他也不白喝他的酒,把干活的窍门儿和人脉都尽数告诉海龙,很大方地培养着接班人,现在绿化队的人基本都认为海龙就是未来的队长。海龙再次忍不住把这个可能跟凤枝说了,凤枝正爬在树上摘樱桃,樱桃成熟,那几天她除了做饭收拾厨房都摘樱桃。黄灿灿的樱桃压弯了树枝阳光下晶莹可爱,路过的工人不免摘几个解馋,老爷子他们不在家凤枝看见了也懒得说,他们在家凤枝就第一时间跑出去阻止。工人们不在乎她凶巴巴的样子,嬉皮笑脸地再摘几个边吃边走了。凤枝进门来老爷子叫她过去,跟她说工人吃几个不用管他,如果掰树枝或者摘得太多了再出去阻止。凤枝愤愤地转身,想要不是你看着我才懒得管呢!她正站在梯子上摘得没好气,海龙偏偏打电话说这些没谱的事,她没好气地说:“当上了还许被拿下呢,还没当上臭美啥!”说完挂了电话,晚饭时“老姑娘”夸了句她做的鱼好吃,她心里高兴,想想对海龙的话似乎说的太重了,给海龙打电话,打了两次海龙都直接按掉了。
海龙正请了所有的工友喝酒,他们今天接到了新任务,三天后老板要过来视察,他们要在老板来之前全面整饬一番,这两天早晨天亮就开始干活,后天的周六也要加班。海龙想这正是他显露身手的好机会,先大请客一次鼓舞下士气。他和凤枝都讲究“穷家富路”,所以每个人口袋里都有两千块钱,这次请客之后他就只剩了二百块钱了,发现这个状况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头冷汗,赶忙算钱都花到哪儿了,有没有丢了的可能。时间长的他也记不住,这两天的花销一笔一笔加一块,数字就不小,原来在老家只是偶尔花钱,现在是天天难免。他嫌食堂的早点单调,每天去旁边的早点摊吃馅饼,一顿饭下来总要差不多十块钱。如果跟凤枝报账,不论他怎么巧舌如簧这一关也是难过的,除非有可以弥补的事情,比如眼前这个当队长的事。海龙心急火燎,恨不得今天就当上队长,再接两三个业主的私活,好把这一关过去。他并不是生气而不接凤枝的电话,一方面他当时正孤注一掷地请客,另一方面他也怕凤枝从语气里听出他的心虚,凤枝总能听出的他的心虚,他必须小心。
三天的加班海龙用了百分之一百二的力气,他一遍一遍巡视,不断地发现需要整饬的问题,细致到了纠结的地步。队长知道老板的可怕,不想临走了还打这一场硬仗,索性请了病假优哉游哉地串亲戚去了。上面的经理开始不放心,没事就过来看看,跟了一天,看出海龙的用心细致,就不来了,任凭海龙指挥。只在老板来的前一天中午验收性质地过来走一趟,纠正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一棵新栽的桃树枝干有点偏,海龙让把长的一端指向石子路,经理认为应该指向草坪里的假山,海龙不敢争辩,指挥几个工人挖开重栽,经理非常满意。第二天老板来,所有的人都换了干净的迷彩服工装,海龙知道在那么多一样的衣服里很难看出谁是队长,所以告诫自己一定要站在前面。幸好那些工人都怯上,恨不得躲远点,没人跟他争抢路边干活的位置。老板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疾步从旁边经过,看都没看海龙一眼,倒让海龙把他看了个饱。老板白腻得像瓷一样的胖脸紧皱着眉头,旁边的人陪笑殷勤地指点,他不答话也不看,飞快地走过去,一群人紧跟着,有的人只好一路小跑。海龙羡慕得眼睛发蓝,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个前呼后拥么,我要是有那么一天——不及想完,经理呼哧带喘地跑过来对他挥手:“快!把那棵树转个方向。”海龙忙对身后一挥手,两个人跟着他走过去一看,原来就是昨天经理让转的那棵树,海龙不禁笑道:“我就说嘛!”经理往老板过去的方向瞄了一眼,没好气地说:“少废话,赶紧挖。”海龙这两天忙着指挥有点习惯了,对旁边的两人重复道:“赶紧挖!”“赶紧啊!还站着。”经理不客气地对他说。海龙脸胀得火烧火燎,不情愿地去找铁锹。一边满心佩服老板不是一般人,眼睛都没抬,一棵树的方向都注意到了,真是不得了。等他拿了铁锹回来,经理已经不知去向了,树已挖出,那两个工人正合力给它调转方向,海龙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总觉得那两个工人的脸上带着点莫名其妙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