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56岁的戴叔伦,年迈力衰,加上宦海波折,本早已萌生退意。尤其担任抚州刺史时,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勠力为国却被政治无情嘲讽,更是让戴氏心灰意冷。他原想早早返还家乡或归隐林泉,不问世事,安度余生。但一想到国家有难朝廷重托,念及容州百姓疾苦,他还是毅然接诏,扶病远行。
他赴任途径江西新建县赣江西岸的石头驿时,正值除夕之夜。本是团圆之日,他却羁旅天涯,与家乡的亲人远隔万里,想到这里,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除夜宿石头驿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戴叔伦从四品的刺史一跃而成为二品的地方大员,本应志满意得高歌朗啸,何以在赴任途中低回悲叹,百感苍茫,愁苦如斯?
思前想后,恐怕有以下几个因素。其一,因手头资料有限,我对戴叔伦的生平不甚了然,因而对他创作这首诗的时间节点模糊不清;其二,经过政治风波的人,大都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恐惧心理;其三,形体不全,流离多病,难免自怨自艾;其四,除夕之夜,万家团圆,而自己不能堂前尽孝,没有儿孙绕膝,长夜枯坐,举目无亲,只能独自面对寒舍残灯,极易滋生一种孤独落寞的愁绪。
职务升迁并未给戴叔伦带去欣喜之感,相反更多的是一份无法逃避的沉甸甸的责任,以及对未知世界的敬畏甚至一丝迷茫。正因如此,这首诗给人以沉重的压抑感和不尽的凄苦况味。
一路风尘颠簸,戴叔伦终于抵达了广西。一到容州,戴叔伦不顾鞍马劳顿,马上四处察访民情,安抚百姓,千方百计维护边疆地区民族的和谐稳定,因地制宜发展农耕。他身着布衣,亲临田间地头,倾听边民的呼声,视当地百姓亲如家人,嘘寒问暖,深受当地民众的信赖和拥戴。
鉴于戴叔伦为政清明、仁和宽恕、惠民有方而政绩卓著,德宗两次派使臣送玺书赞誉其“清明仁恕”,引为百官的楷模。789年春,德宗皇帝为了表彰戴叔伦忠心治国以及积极促进民族团结所作出的巨大贡献,特意在一次廷宴上宣布设立“中和节”,即兴赋诗一首七韵《中和节诗》,并派专使快马赐给万里之外的戴叔伦,以示褒奖。
最后几句写道:君臣永终始,交泰符阴阳。曲沼水新碧,华林桃稍芳。胜赏信多欢,戒之在无荒。
然而,戴叔伦终究是老了,加上体弱多病,接到御赐的诗歌不久,即789年四月,他便上表辞官归隐。不幸的是,六月十三日在返乡途中突染重疾,竟客死清远峡(今四川成都北),时年57岁。第二年才由族人返葬于金坛小南门外县城南郊。明万历46年(1618年),金坛知县张翰中为疏通城内漕河,将其墓地移至南郊高坡,并亲自题立“诗伯夜台”墓碑,即“大诗人之墓”的意思。
他的灵魂终于回到了滋养他一生的丹金漕河边,回到了他魂牵梦系的茅山脚下。
戴叔伦从政二十多年,始终秉承“存其本心,行以礼仪”的为官之道。他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他爱民如子,仁和宽恕;他忠君爱国,心系社稷;他刚柔相济,侠肝义胆。他是地方官吏最杰出的榜样,故“唐有戴公,宋有包公”之誉,实至名归。
宋代文豪欧阳修十分推崇戴叔伦的执政方略,非常钦慕戴叔伦的人格魅力。他在所著《新唐书》里不吝赞美道:“缓徕夷落,威名流闻。其治清明仁恕,多方略,故所治称最。”《唐才子传》也称颂说:“威名益振,治亦清明,仁恕多方,所至称最。”
史料上的两个“最”字,无疑是对戴叔伦为官和人品的最高评价。
何况他还是“大唐诗伯”!
诚然,在中国文学史上,戴叔伦的诗歌成就不及众大家,尤其与大唐最为璀璨的那些星辰相比,稍显暗淡,然而除了气格不足,其清丽流畅处也自胜一筹。
总的看来,戴叔伦的诗歌语言晓畅,感情真挚,描写细腻,意境幽美,既有大历诗人共有的清幽冷寂倾向,也有自己敦厚深婉的一面。在唐诗由高亢雄浑一变为平易流利的过程中,戴叔伦得风气之先,滥觞晚唐。
戴叔伦后裔中不乏才俊之士,如我极为欣赏的南宋江湖派诗(词)人戴复古。这位自号石屏、石屏樵隐的戴先生一生不仕,浪游江湖,即使孤独凄冷一生,也丝毫没有违背布衣终身的初心。为此,我还专门模仿过他的一阕《望江南》,涂鸦了下面几句:
龙晓辰,家住滆湖边。
原是寻常田家子,怎可呼唤作“文人”。
可笑自多情。
万字浓,难敌一生清。
石屏樵隐活得真,我本武进一农民。
谁解学政经?
另一位杰出的戴氏后裔,就是清代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哲学家、思想家的戴震。他被梁启超、胡适誉为“前清学者第一人”,中国近代科学界的“先驱者”。戴震治学广博,音韵、文字、历算、地理无不精通,并阐明义理,对晚清以来的学术思潮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迄今为止,戴叔伦后裔绵延40多代凡10万之众,可谓余荫流长,人才辈出。为了纪念弘扬戴叔伦清正廉明忠孝节义等优秀高尚的品格,戴氏族人相继修订了《戴氏家训十则》《戴氏族规十戒》,勉励后人忠实传承戴氏家风家训。2008年10月,金坛企业家、戴氏后人戴炳元牵头出资200万元,在金坛城南风景区愚池公园内建造了戴叔伦纪念馆。
整个纪念馆由两个院落和三进厅堂一个墓区构成。正厅“明经堂”为戴叔伦文官坐像,堂内名帖甚多,如德宗皇帝的御制诗、毛泽东书写戴叔伦《调笑令》(《转应词》)草书手迹、唐代草圣怀素致戴叔伦的《自叙贴·戴公贴》手迹,以及欧阳修撰写的《戴叔伦传》,等等。
后堂名“望戴轩”诗馆,精选了配上插画的戴叔伦经典诗作10首,可谓诗画相兼,情景交融。
从“望戴轩”至亨堂“诗伯祠”是一条备弄,备弄墙上刻有戴叔伦与至友茶圣陆羽诗书唱和的诗和石刻线画,形象生动。亨堂“诗伯祠”内,有戴叔伦的武官立像,威仪凛然。屏风上方挂着世界戴氏宗亲总会赠送的“祖德流芳”镏金字匾。
出“诗伯祠”进入“栖贤园”,园内耸立着明代金坛县令张翰冲为戴叔伦题刻的“诗伯夜台”墓碑,一对威严的石狮分立两旁。院墙上雕刻着唐朝翰林学士梁肃为戴叔伦撰写的《神道碑》和唐礼部尚书太常博士权德舆撰写的《墓志铭》及历代名士纪念他的诗句和铭文。
整个园区松柏常青,庄严肃穆。能长眠于此,我想,戴公该含笑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