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有二十余年没吃过家乡的“臭柴”豆腐了。上周回家，临走前一天，家里亲戚们都得了空闲，于是集体出发，往县城某小区后山里钻，据常年在家的表妹们说，这小山包里头长着许多“臭柴”。
经过近一小时的“扫荡”，大家手里多少都有收获，人人捧着或多或少的一扎“臭柴”枝，那枝丫上椭圆形的青绿叶儿，随着大家的摆臂一起一落，惹得近旁散步的市民侧目相看，这一群人手里都捧着啥呢？是了，不是我们那的乡下人，谁能知道这山包里头的野树叶儿，可以拿来做美食呢？
这“臭柴”枝叶来得也不容易，小山包里蚊子多，野刺多，小姨和我妈甚至还碰到一条小蛇，吓得不轻；回家前，还突遭暴雨袭击，人人无处躲雨，均被淋了个落汤鸡。
这雨也恼人，待我们下山，它便安安静静地停了，天边还放出灿灿的阳光来。坐在回去的车上，车窗外，一道不是特别粗大的彩虹，挂在左侧天边，红橙黄绿青蓝紫的特别醒目。
等我回到小姨家换下淋湿的衣裳，洗完澡，就看见家族群里大姨在叫：不是要吃“臭柴”豆腐吗？快来，做好了。我看到大姨发出来的那一大脸盆晃晃荡荡的已凝结成型的青绿色“豆腐”，早已垂涎三尺，赶忙回复：马上到，马上到。
到了大姨家，看见大姨正拿出水果刀准备给那一大盆“豆腐”切块，我赶忙阻止：等会等会，我先拍两张照。大姨停了手，乐呵呵地说，看嘛，这孩子，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什么好拍照的？
顾不上晚餐即将开席，我吃了整整两大块“臭柴”豆腐。这东西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是在外头，你还真难得有机会见到它，一则城里绝然没有这“臭柴”，二则知道能拿它来做“豆腐”的人也不多，不然，我能二十余年吃不到这东西吗？
“臭柴”豆腐，有人也称呼它为“神仙”豆腐，是一味乡下难得的消暑佳品，比市面上的“凉粉”好吃多了——就说那个广西的黑凉粉，黑乎乎的一坨坨堆在那，看着就莫名的有点辣眼睛；这“臭柴”豆腐却不同，青绿青绿的，看着就自然养眼。
乡下人是没什么吃食的，自家地里能出的只有青黄瓜可当一时消暑之用，却也不敢多吃，因为它的主要作用是拿来做菜，下饭用的；西瓜则是稀缺品，那时节，家家户户地里都种着蔬菜，人多地少，可不敢拿着大块大块的土地种西瓜。于是，田坎山脚边，到处杂草似的生长着的“臭柴”，成了农人拿来消暑的佳品。
“臭柴”豆腐工艺并不繁杂，只需三四个步骤即可盛碗开吃，难的是找“臭柴”。通常，大人们是没空闲特意去田坎山间找这些东西的，于是，这个光荣的任务就落在我们小孩儿身上了。
我通常会跟着隔壁的表哥表弟一起出发，沿着村后的小道往山里去。这路反正也熟悉，平常放学我们经常要上山捡掉落下来的松针，拿回家烧灶引火用。就在进山的小道两侧，睁大了眼仔细找，一定就能瞅见这些“臭柴”，它们一簇簇地藏在杂树野草丛中；实在认不准时，摘一片叶儿，揉一揉，放在鼻头，只有“臭柴”才会发出那特有的清香。
到现在我还记得，进山小道的最里头，有一座自然形成的堰塞湖，那湖底小道靠山的一侧，长了一株足有桔子树那般高大茂盛的“臭柴”。我们每次进山折“臭柴”的最终目的地就是这儿，因为折了这一树的“臭柴”，再加上道上找来的，回去时每人手上必是一大捧“臭柴”枝叶，足够我们用好几次了——上礼拜听小姨讲，去年村里有人进山，特意跑到那株“臭柴”那，一通砍，居然像上山砍柴一样，把一辆皮卡车的后斗都塞满了。
有了“臭柴”枝叶，就开心地捧回家开始做“豆腐”吧。
第一步，不需大人动手，我们小娃儿就自行将枝丫上的绿叶子统统摘下。叶子得用大脸盆装，不然不好清洗，后面还得用脸盆装“豆腐”呢。舀两勺清水，用手轻轻地揉搓，如此重复两道，便可进行第二步了。
第二步，依照摘下叶儿的多少，盛水到脸盆里，然后妈妈就会过来接手，双手像洗衣裳般用力揉搓，直至把一堆绿叶儿都搓成渣渣。这时候脸盆里的清水，早已成了一滩碧绿，我站在边上，似乎早已看到成型的“豆腐”，该流口水了！
第三步，妈妈会端来另一只干净的脸盆，再取来一块脸盆大小的废弃的旧蚊帐，我就伸手帮着妈妈抻开旧蚊帐，妈妈则一手捏着旧蚊帐的这头，一手端起那盆碧绿，滤去叶渣。
第四步，妈妈再去土灶台下抓一把柴火灰，抖掉旧蚊帐里的叶渣，换上柴火灰，再重新将那盆滤好的碧绿，又从旧蚊帐里粘了柴火灰滤回之前的清洗盆。最后抖了柴火灰，洗干净旧蚊帐，盖在脸盆上，防苍蝇。
其时，“臭柴”豆腐已然做好，只是妈妈不让我们吃而已，她定要等到午睡以后，将午饭消化了一阵，才让我们动碗。我常偷偷乘着妈妈午睡时，揭开那片旧蚊帐，用手一触，之前那一大脸盆的碧绿，已凝成一整块的绿水晶，随着手指的触碰，还晃晃荡荡的。偷偷用手指挖一块，塞进嘴巴——妈妈往后发现了倒也不恼，我便时常这么偷着先吃。
少时家里没有冰箱，甚至还经常停电，这做出来的“臭柴”豆腐，定是要当日吃完的。虽然没有冰箱制冷，但这天然的“臭柴”豆腐，却自带清凉，盛一碗，加勺糖，搅拌后，直接用嘴对着碗沿，可以倒下一整碗，那个清凉劲，甭提多爽快了。借用一句电视语言，那就是“透心凉、心飞扬”，不对，还得加上一句，甜蜜蜜——倘若放在冰箱保鲜柜里放它一两小时，端出来，相信会更诱人、更美味。
也许由于缺吃少喝，物质匮乏，少时那一碗纯天然的“臭柴”豆腐，叫我记了二十余年。但这口美味，我却一直记在心间。前日吃到满满一大碗，心甚慰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