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目从温和到淡漠仅仅是一个转身的瞬间。
我突然对这个亲生哥哥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似儿时独自面对黑暗一般的无助孤单。
“走吧兔崽子。”平时清亮的嗓音在此刻听来也是低沉的，微微上扬略带笑意的尾音也消失了。
他缓缓走在前面，左手插进了黑色休闲裤的口袋里，右手提着我的双肩小书包。
我默默地跟上他的步伐，迈着小短腿尽量让自己走在他身旁，微微抬头打量着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年的哥哥。
阳光温柔地抚摸着这个世界，却唯独忽略了他。
一头黑色柔顺的碎发，一双黑色深邃的眼眸，一件黑色贴身的衬衫，一双黑色休闲的板鞋。
一切都是黑色。
这毫无希望的黑衬得哥哥那本就略显病态的惨白皮肤更加透白，可记忆中的他是拥有小麦色皮肤的温柔少年啊。
那张常常挂着笑，温柔阳光的面孔现在却是冷漠麻木，让人陌生又熟悉。
哥哥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阳光仿佛照不到他。
他的周身围绕着一团黑色的戾气。
记忆中大家对哥哥的印象都是温和、乐观、绅士。阴暗、冷酷、麻木这类词与他并不沾边。
可我现在却觉得，这些是最能够形容他的。
哥哥总是能很好地处理周遭的人际关系、化解尴尬，即使是被别人恶意挖苦，他也只是皱皱眉，然后微微一笑开始转移话题。
从两年前开始，有很多时候我都认为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哥哥是暴躁狂傲的，另一个哥哥是温和冷静的。
可我只有一个哥哥。
“如果我自杀了，你会怎么办？”
哥哥的声音突地响起，那沙哑沉闷的声音扰乱了我的思绪，我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哥哥以前的声音可好听了，那如沐春风般的嗓音总含着些笑意，让人听的只想用手机录下他的每一句话。
可现在……
“哥哥那么爱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自杀？”
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我似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迅速捂着嘴低下头，随后又因为好奇而偷偷抬头瞄了瞄哥哥，怕又惹他不开心。
哥哥已经很不开心了，绝对不能再让他不高兴！
只见他的唇角微微上翘，勾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嘲笑，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盛满了讽刺。
“也是。”
苦涩的声音被空气稀释，最终消失在这偌大的世界中。
我哭丧着脸耷拉着头，觉得很对不起哥哥，再抬头想和哥哥说些话时却见那团黑色的影子像挣脱牢笼的困兽一般，不断膨胀，直到完全将哥哥吞噬。
压抑。
我不由得想伸手拉住哥哥的手，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但是他给我的恐惧在不断扩大，我只好将僵在空气中的手放下。
落日不敢触碰哥哥，只能将他的影子越拉越长，哥哥的每一步都显得沉重无比。
我跟在哥哥后面，看着前方的黑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背后催促着哥哥步入深渊。
太阳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不忍天空约束的雨滴疯狂地挣扎着下坠，直到将整个世界润湿。
哥哥死了。
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床上，清秀的脸上只剩下温和的笑容，带着些许解脱后的愉悦。
他走了。
扔下了两鬓泛白的父母，扔下了真正关心着他的挚友，扔下了一切他原本拥有的。
他带着他的阴暗走了，独留下他尽全力保留下来的一点儿阳光。
哥哥走的一点也不突然。
最近一段时间里，他先是疏远了家人，然后疏远了同学，最后疏远了他自己。
他像行尸走肉一般过了几个月，父母却丝毫不理解。
可在上个星期，他仿佛是突然活过来了一般与父母争吵，甚至差点动了手。
是父亲的一巴掌结束了这场即将开始的战争。
哥哥不会动手，他或许在试探些什么。
我如是想着，不知怎的，就是特别相信哥哥不会对父母动手。
我记得很清楚，暴动的哥哥突然冷静下来，微垂着头，低低说了句抱歉就出门了。
没有人去追。
一如两年前一般，同样的争吵，同样的结果。
我抱着哥哥那时送我的轻松熊，站在楼上的楼梯口看着楼下客厅里发生的一切，恍惚中眼前的景象与那时的场景交错重叠。
“就你这成绩能上名牌吗？”
“自己几斤几两都不清楚还天天在外面玩。”
“知不知道什么时候高考？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我怎么就生了个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能给你妹妹做榜样吗？你妹妹都比你不知道好到哪去了，你怎么？不服是不是？不服有本事给老子滚出这个房子永远都别回来！”
“什么破成绩还敢拿回家里来，要不要脸？”
……
哥哥没有反驳，和刚才一样微垂着头，额前的碎发恰好挡住了他的眼睛，我只看见他双唇微抿，始终没有反驳。
这个场景在我们家很常见，父亲经常在家里呵斥哥哥，哥哥每次都是微笑接受，然后一言不发地收拾残局，末了还给在楼上偷看了全程、瑟瑟发抖的我糖吃，笑着揉揉我的脑袋跟我说父亲其实很好不要怕他，只不过有点严厉而已。
漫天的碎纸，这是哥哥那次全市统考的成绩单，我知道排名，全市第九，我觉得他很厉害，但父母觉得还不够，不是前三的成绩都不足以带回家见他们。
哥哥手里的画板被父亲一把抽出砸在他的头上，画板裂开，随即一分为二，上面的纸张皱的不像样子。
那是哥哥花了两个月一点一点绘出的全家福。
就这样散了。
那时的哥哥也和现在一样，越过父母直接摔门而出……
就是从那时起，哥哥的嘴角不再总是微微上扬，眼里的神采慢慢被磨灭，变得空洞无神。
他不再会每晚给我讲睡前故事，也不经常送我小礼物。
每次去他房间哭闹着要娃娃时他也只是看着我叹口气，然后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我看见他的抽屉里全是白色的药瓶，书桌上还有一张白色的病例单，隐约只能看见“抑郁”两个字。
看着哥哥的面上流出难以掩饰的疲态，我忽然觉得哥哥开始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哥哥逐渐分裂成两个人，却没有人看出来。
一切都和当年一一对应。
第二天哥哥回来时就像没事人一样，那张英俊的面上又挂着阳光向上的笑。就像这几个月的沉默麻木都不存在一样。
我差点以为哥哥的病好了，以前的哥哥回来了。
可是没有。
在没人的时候哥哥不会像从前一样戴着耳机看书，而是坐着发呆，和那几个月一样。
哥哥笑的时候眼底也没有快乐，而是憔悴黯淡。
然后哥哥就走了。
连一句“再见”都没有留下。
母亲在收拾哥哥的房间时发现了哥哥藏在收纳箱底的笔记本。
里面翻来翻去只有两句话。
“累是为了活着。
活着就是恶心。”
时间是前年二月份。
在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早就被他身边的一切杀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