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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下派到和平乡锻炼的第一年,当时我们在半岭组调研,这是和平乡三上村处在半山腰的一个村民小组,天刚下过小雨,路面有些泥泞湿滑,让崎岖山路变得更难行,虽是万分小心,我还是脚底一滑摔了一大跤,结果害得扭伤脚踝不说,还被迫回到乡政府躺了一个星期。
被迫休息了两天,第三天我实在躺不住了,便一拐一拐地挨到了乡里的食堂。我倚靠在食堂操作间的门框上,听着食堂大厨贺治国的喋喋不休。天意弄人,对于贺治国来说,以他的话痨潜质不应该做一名厨师,因为这个职业注定了他将失去听众。
厨师都是自顾自地做菜,哪个地方会为厨师配备听众呢?然而我的到来,无疑成了他的希望,就如同满是风沙的沙漠中发现的一片绿洲。
很快,我便体会到了病人的贪嘴需求,我很想吃一些除了钵子饭之外的东西。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妈妈做的好吃的食物来。
于是我问贺治国:“贺师傅,你会做老面馒头吗?”
听到这句话,贺治国放下了手里正用得起劲的剔骨刀,因为他正用它来砍开猪头肉。之后他双眼里闪烁着灰色调的冷光,一股寒气咄咄逼来。当他走近我时,这种愤怒越加明显。尽管他暴跳如雷,但从他听似正常的语调中,依旧可以感觉到那股被按捺住的愤怒,他说:“您可是县上来的领导,是故意来问我会不会做老面馒头,还是听了别人嚼的舌头故意取笑我?”
他的反应让我有些惶恐也有些不解,我小心翼翼地解释:“贺师傅,您别想多了,我就因为嘴馋,想吃老面发的馒头,您也知道,和平乡的老面馒头早就出了名。不过,听您刚才那话的意思,好像关于老面馒头还有一段故事吧?”
贺治国确定我没有讽刺他的意思。之后,他的脸色便好看多了。他默默地从冰箱里取出一团揉捏好的面团放到案板旁的脸盆里。他熟练地忙活起来:解开面粉袋子上的绳子,舀出些面粉来,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那个关于老面馒头的故事。
他说:“我索性跟你讲了吧,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这件事,现在告诉你真相,省得你听到错误的说法。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这是发生在我和张小五、以及范春花三人之间的故事。事情就是发生在乡里,那时候我跟张小五都是在乡里做临时工。”
“有一天,我嘴馋了,突然很想吃罐头,特别想吃。那时我爸在乡公社食堂做厨师,他总会在枕头底下,鞋盒里藏些钱,我就偷拿了几张,到了公社旁李狗蛋叔开的副食店去吃罐头。你知道,那时的罐头品种太有限,除了桔子罐头,梨子罐头,就只有苹果罐头了,那玻璃瓶罐头特别难开,还得用起子撬。我一边吃,狗蛋叔就一边帮我起,别提吃得多舒服了。当我偶然抬起头的时候,竟然发现光棍李狗蛋家的后院还有一位美丽的姑娘,边哼着小曲边洗着衣服。”
“那姑娘真是好看,她偷瞄着像孩子一样贪吃水果罐头的我,还不时地偷笑着。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在女孩子面前失了形象,赶紧把勺子还给狗蛋叔,停下了继续开罐头吃的打算。狗蛋叔察觉出了异样,他说‘这是我的外甥女,到我这走亲戚,会玩好几天,她叫范春花,你想认识她吗?’”
“实话说,那时我紧张极了,脑袋里乱成一团麻,我非常渴望认识她,但又害怕与她面对面,尤其是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把我的小心脏盯得生疼。狗蛋叔看出了我的小心思,把我领到后院,在他的介绍下,我与范春花算正式认识了。她倒是落落大方,从容优雅,没有一点儿的羞涩和胆怯。而我的表现却很糟糕,头不敢抬,脑门上冒汗,手也只会不停地搓揉衣角,手心里也全是汗。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尴尬中匆忙地结束了。”
“激动之余,我兴奋地逃回了家。我想,这个女孩就是我梦中情人,她是我未来新娘的绝佳人选。我非常急切地想与她再次见面,我紧张极了,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可我就是没有勇气和胆量去看她,更害怕向她表白被拒绝。”
“终于,玩伴张小五发现了我的不正常,他在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决定为兄弟两肋插刀。我很感激他,他陪着我去了狗蛋叔家,我又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范春花,我们三人相谈甚欢,甚至还坐着张小五借的边三轮去春游踏青。张小五妙语连珠,范春花笑得前仰后翻,而我则默默地倾听。每次,张小五都不忘提醒我,‘治国,范春花喜欢吃老面馒头,这可是你表现的好机会啊。’我很感激张小五,他不但让我的女神变得更开心,还时刻不忘记提醒我在女神面前有更好的表现。”
“一直以来,我以为有了张小五的帮忙,就能更有机会得到范春花的芳心了。那一次,张小五提醒我说,‘你请范春花看一场电影,她喜欢看,我给你当电灯泡壮胆。’我激动得不行,又从爸爸藏钱的鞋盒里偷拿了几张大面值的钞票,这可是要冒风险的,可那电影票确实不便宜。张小五又一次提醒我说,‘你买点老面馒头来,顺便也请我吃雪糕。’我买了老面馒头,还买了雪糕,范春花面前我从不小气。张小五帮了这么大忙,请他吃雪糕也是应该的。可是在我上厕所回来的间歇,鬼使神差,模糊里竟然看见范春花开心地舔着雪糕,张小五却在无耻地舔着她的脸。”
“后来,我质问张小五电影院里那一幕的真实性,他却矢口否认,并发誓赌咒绝不会干插兄弟两刀的事情。再后来,张小五为了表示清白,再也不当电灯泡,而我也终究没有勇气向范春花表白。接下来的日子,我时不时往狗蛋叔的柜台放一袋老面馒头就匆匆离开,只留下狗蛋叔那错愕的眼神。”
“再后来,张小五离开乡里去打工,范春花我是再也没见过。有一次,经过狗蛋叔的副食店门口的时候,狗蛋叔把我叫住,‘范春花结婚了,你知道吗?’贺治国有些惊讶,‘她与谁结婚了?’狗蛋笑呵呵地说,‘你这个大媒人的功劳,她跟张小五结婚了,两人一起去了广东。’‘我做的媒?’贺治国有些犯迷糊,自己什么时候成媒人了。狗蛋叔也迷惑了,‘张小五说你早就订了门亲,看到我外甥女是个好姑娘,所以把他带来让我外甥女认识,你挺不错,为了他俩的事还陪着去春游、看电影,真是够意思。张小五人也厚道,知道我喜欢吃老面馒头,经常托你带给我,真是有心了。’”
“我的心里充满了愤怒,真相大白,这小子可插了兄弟好几把刀。那场电影,让我倍受伤害,不但撞破张小五的奸情成了彻底的笑话,还因为偷钱东窗事发被老爸胖揍一顿。我还不死心,继续向狗蛋叔求证,‘范春花对我印象如何?’狗蛋叔有些惋惜地说,‘本来我想撮合你俩,范春花也有这意思,但你订了婚,那便不能乱来。我外甥女说有机会要请你吃饭,你这兄弟人也不错。’我只得哑巴吃黄莲有苦往心里咽了。”
其实在贺治国刚开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已经熟练地将袋子里的面粉和罐子里的糖搅拌在一起了。当故事快讲完的时候,他的馒头也快从蒸锅出笼了。他亲手把那白得十分好看的馒头递给我的时候,我分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来。
我问他:“这件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贺国治回答:“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后来张小五与范春花又回到乡里,接手了狗蛋叔的副食店。我听别人说,就在张小五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准备与范春花结婚的事了。其实,这件事我早就释怀了,只是了解内情的那帮兄弟总是将这件事作为笑料,不停地说,整个乡里人都知道。”
我问他:“这个馒头,会让你想起伤心的过往,你现在怎么还做得这么好呢。”
“唉,兄弟们总是拿馒头来开我的玩笑,后来他们也真的很想吃,所以我专门去请教了那个东北老师傅,做了大半年学徒,才学得老师傅的祖传秘方做来给大家解馋。你品尝一下,看看如何?”
我由衷地赞叹道:“真的很美味!贺师傅,你也吃啊。”在听到答案之前,一声夹杂着复杂情感的叹息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
“我呀?”贺治国说,“我从来不吃馒头。我老婆也不吃......”
“你老婆?”我疑惑地问道。
贺治国平静地说道:“张小五一直羞于见我,早几年癌症走了,现在范春花是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