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四岁那年暑假,为了学费,我做了两个月的暑期工。期间认识了一些朋友。
其中一个叫小爱,面黄肌瘦的,人很老实,和我同岁。我们每天在一起干活,在一起吃饭。她的家庭负担很重,家里兄妹五个,加上父母七口人。学费也交不起。所以,我们同是公路上职工的子女,单位照顾我们这些孩子,安排点轻快的活,赚点学费。
她在家排行老三,很勤快,也很伶俐。一看就知道经常干农活,干啥都快。我们在一起干活,她经常干完自己的,又来帮我。我很喜欢她,没几天我们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午饭是从家里带去的,我们放在一起吃。她从不计较得失,跟我是这样,跟她自己的兄弟姐妹都一样。
十天结一次工资,有时她姐姐向她要钱烫发,她也给。她哥哥买自行车差钱,向她要,她也给。我说:“你学费不是还没够吗?”她说:“没事,我再多干几天。”
因为处得很好,有一天下工,我就带她去我家里了。我害怕将来我们都开学了,又见不着了。带她来一趟,下回她就能找到我了。
她很高兴,在我家里吃了饭。没想到吃完饭天竟下起了大雨,我和妈妈极力挽留她,她也还是坚持要走。眼看天色已晚,我不放心,就拽住她的自行车,她还是硬要走。
那时候没有电话,我们两家相隔十几里,漫天野湖,没有人烟。路又不好,满是泥泞,推不动车子,更别说骑回去了。
我们到底还都是个孩子,留着留着两人都哭了,她犟我也犟。后来我妈妈骂我,我还是撒了手,她就这样推着车走了。那时候没有伞,没有雨衣,我妈给她找了个干净的化肥袋子,给她套上。头是露在外面的。
第二天没见她上工,第三天也没见她来。我心里就急,后来她的邻居说她病了。
等她再来上工的时候,我问她干吗要走啊?她说不回家,父母会急。现在能理解了,当时很气她,没出息,离不了家。居然跟天斗。这么大的雨,不感冒才怪。
命运很会嘲弄人,多年以后,这个怎么也留不住的丫头,居然嫁到了我老家这里。而我却远嫁他乡。后来又听说她去了南京,在那边搞大棚种蔬菜,混得也不错。她父亲家里拆迁,整个搬到她家来住了。我和她两个人三十多年再没见过一次。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却成了邻居,每天在一起聊天晒太阳,无呱不啦。
二
另一个朋友叫小铃,也跟我一样大。她在家排行老四,也是兄妹五个,上面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还一个妹妹。她身材高挑,人长的也很漂亮。看起来比较柔弱。她的情况比起小爱要好多了。
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很疼她,平时好吃好喝的都让给她。这个姐姐给她做个裙子,那个姐姐给买个斗笠,有时哥哥会送点葡萄啥的,生活很滋润。
由于家里也是七口人吃饭,小钱不缺,大钱也是没有。她的学费也得自己去赚。我们的命运因为公路紧紧的相连。
我和她能成为朋友,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刚开始去上工的时候我没有自行车,我家刚建了房子,到处借债。我父亲跟她父亲说好了,让她每天在家等我,骑她的车子带她,和她一起去上工。
我是迫不得已的,我不得不跟她成为朋友。她有一辆旧自行车,我连一辆旧自行车也没有。那时候我多羡慕她呀!什么时候我能有一辆破自行车呢?
为此,我每天早晨要早起十分钟,走到她家里,骑车一起走。有时候睡迷糊了,到她家晚了,她就走了。我还得步行走很远的路。迟到了,还得扣工钱。
我那时候没有感激她,甚至有点恨她。她坐在后座上,从来不替我一会。哪怕你替我一会也行啊,半小时的路,你替我五分钟,我也能歇歇啊,上坡了,任凭我怎么卖力的蹬,她也不会下来,也不会替我。她的自行车好沉,蹬不动。她投资了自行车,我投资了力气。我经常想是她在剥削我的劳动力。
她比我做工的工头还狠。因为,我每天都带她上工下工。包工头姓孙,对我很和气,从来没呵斥过我,对我说话一向很温柔。有一天,我中暑了,一直在呕吐。他说你在那边的阴凉下休息吧,不用干了。我大概歇了两个小时,就到下工时间了。我心里别提多感激他。谁知到了结账的时候,他竟然扣了我半天的工钱。多年以后,我见着他,声泪俱下的又跟他说起了那事,他已经全忘了。
包工头是偶尔欺负我,她是每天都欺负我。我还不敢有一点情绪。
有一天,顶着大风,我实在是累啊,就磨磨蹭蹭的往前蹬。正巧前面有一头大猪,我也没想到后果,只是想我如果撞它,它肯定跑开。没想到,猪没事,我们俩都摔了个仰八叉。
她气得直怪我,差点撤了我这个司机。起来推车就想走。我好说歹说给人陪不是,才又接着让我骑。许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来,老想笑,笑我也笑她。那些艰难的日子再也见不到了。
我那时候勤快,有时候下雨,或者缺材料,放假了,我就去帮四姑干农活,四姑离我们那里很近。经常叫我去她家吃饭。四姑是我本家三奶家的闺女,每天跟我们在一起做工,不同的是,她一年到头都跟着做工,我是暑期才去。我和小爱都会去帮四姑干活,小玲就不愿意去。
后来,听说她嫁了个国家户口的,姓马,生个儿子叫马路。她老公在殡仪馆开火化车。有一次跟我开玩笑说:“有需要联系我,免费!”我气得翻白眼:“这辈子再不需要你!”
三
和我一组上工的,还有一个姑娘,叫小粉。她家就在工地的附近。小粉比我大两岁,16岁。个子很高,差不多1米7。很壮实,干活很有劲。
她的嘴很甜,自从我们认识以来,她从不喊我名字。全部妹妹、妹妹的喊。我也就喊她姐。刚开始只是敷衍,真的没有出心想叫。因为我是老大,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对姐姐这个称呼,没感觉。
后来发自内心的亲昵,是因为一些事。一天,工头安排铲路边的草,每人10米。谁铲完谁吃中饭。我手里有一把快锨,这是我能胜任这项工作的利器。我看一眼路边很深很厚的茅草,还是有点发愁。
没铲几下,我就没劲了。半小时之后,手上就出现了血泡。繁重的体力劳动,会让人变态,心理不健康。我看着膀大腰圆的男人从我身边走过,就非常气愤。心想,为什么?为什么有力气的人不用干活?不用多干活?
而没有力气的人,却得疲于劳作,拼命的干活。连一个孩子都不能放过。这与勤劳和懒惰无关。
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没有人对我笑。轿车里通常坐着带着墨镜穿着西装的男人,不屑一顾的从我身边滑过。也有涂脂抹粉的烫发女人,骑着漂亮的坤车,优雅的飘过,留下刺鼻的香水味。
这么漫长的夏天,什么时候能过完?我正愁着呢,小粉姐过来了,她说:“妹,你别干了,把快锨给我。俺俩合伙干。”说的时候,她就夺过锨去了,弯着腰拼命铲。
她的动作好麻利啊,她在前面铲,我在后面拾。不一会就把我的先干完了。歇了十多分钟,又开始干她的,我把锨拿过来,想帮她铲会儿,她不让。等我们把她的活也干完的时候,已近中午了。正值暑天,很热了。那些干得快的人,都跑树荫下凉快去了。
我奢侈的请她吃了只冰棍。我很心疼她了,我怕她中暑。她也是血肉之躯,谁不怕热怕累啊?为什么别人没有对我这么好呢,只有她,这个憨厚的姐姐,替我受罪。
我在往树荫下走的时候,看到小爱还在拼命的铲。想想小爱也跟我一样大,唉……都是穷孩子出身,我又去帮她拾草。小粉姐帮她又铲了一会,干完了才一起休息。
自此,我们三人几乎形影不离。
小粉姐经常拿来盐豆、咸菜来给我吃。那时候都很穷,瓜果桃梨都没有。如果有点小菜,卷煎饼就不错了。对于她来说已经尽力的疼我了。偶尔,她也会早起炒菜带来。炒土豆丝,切的很粗,但很均匀。放很多青尖椒,我们俩都喜欢吃。她把一个煎饼一掰两截,我们一人半截。我也不客气,吃完嘴都辣肿了,下次还想吃。
吃完她的,就吃我的。那时候好饿,闲下来就开始吃饭,吃我们带来的煎饼。第一天带一个煎饼,没够吃。第二天带两个,还觉得没够。第三天带三个,后来带三个半也能吃完,我妈都嫌我能吃。
小粉姐家里人口更多,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已经成家了。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人口多,家里穷,她已经辍学在家了,每天都在干小工。她家离的近,她母亲每天用大缸往工地上送茶。
她母亲有60多岁了,握着蛮头。个子也不高,腰有点弯。衣服很破,见了我,非常和气。经常把茶送到我手里。
我母亲当时不过是40多岁,很高,1米73,也很白很漂亮。后来我和小粉姐恼了,是因为下面这件事。至今都让我很后悔。
一天,她跟我说:“俺俩拜干姊妹吧!”我说:“行!”我很乐意有这样一个姐姐,她疼我爱我。
但是,我没想到,第二天,她母亲就乖一声,儿一声的叫我。把茶送到我手里。我当时很反感,心想:我只不过是和你女儿拜干姊妹,又不是认你做娘,你干嘛这样叫我啊?再说我妈妈年轻漂亮,我不想认你这么大年龄的人做娘。一边想,一边我就表现出来了。老人给我茶我也不接了,喊我我也不理了。
我和她之间也发生了变化,我悄悄的趔她了。不再跟她走的很近了。又过了一天,她来找我了:“你不拜就不拜,干吗对我妈那样啊?我妈找你说话你也不理,给你送茶你也不喝。”
我当时就是这样的,我看着她一言不发。不知怎么想的,眼泪大滴的往下流,很委屈似的。这个理由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终于失去她了,直到暑假结束,我都没再理她。我现在想起来非常后悔,我没有珍惜她,珍惜一颗善良诚挚的心。这个善良的姑娘,从此淹没在茫茫人海中。我们错过了彼此最纯真的华章。
说来也巧,她家就在城郊,当时看是农村,现在已经全部扩进城区了。我如今就搬在离她家不远的住宅楼里。只可惜,忘了她姓什么,我亲自到她家的附近找了好几回,都没打听到她的消息。
时隔30多年,她已经嫁了人了。我只是想知道,她过的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