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个寂寞



      那年放暑假的时候,我去表妹家玩,她家在县城最西头造纸厂的家属区。那里的工人家属很多人没正式工作,就靠从工厂领小药盒的原料,拿回家糊纸盒来贴补家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医院里用的药品针剂,都是卡在纸盒里一排琴键似的瓦楞纸间隔里,纸盒的需求量就比较大。

        一进她家,就看到了满炕糊纸盒的原料。薄的黄板纸分两种,一种四个角各裁去一个小四方形的,沿着折痕一折,恰好是一个长方体的盒底;另一种只裁两个角的四方形,撅起来像个小簸萁,是盒盖。其余的原料大多是一沓一沓裁成长方形的白纸条,宽窄不一,长短各异,但是各有其对应的位置,绝不能混淆。最好玩的是白生生的瓦楞纸,用在糊纸盒的最后一道程序,他们就相当于纸盒里面玻璃瓶一排排坐着的小椅子。

         只要开始做这种纸盒加工的人家,永远也没有干净利索的时候。满屋满炕都是原料和半成品。我姨家也不例外,一清早,七点钟,他们把昨天糊好的盒交到工厂,再领回纸盒原料——可多可少,一百至几百不等,根据自己的能力,领来一天的工作量。每个纸盒给一角的工钱,每次领料都会稍稍富余,但也容不得失败和浪费。新领来的原料整整齐齐,散发着纸壳特有的味道。我姨把原料摞在炕头,炕上摆着个吃饭用的四脚炕桌,然后去灶间用面粉熬了一盆半透明的浆糊,啪地放在桌子上,开始一天的工作。

 她先用刮刀将纸板拐角处的毛边剔除,粗糙的边缘刮净,沿原有的折痕撅出形状备用。用力要适中,这种纸很脆,稍用力就折断了。原料准备好,我姨和表妹对着炕桌盘腿而坐,摆开架势正式开工。

 她们取厚度适中的一摞纸条摆在面前,一旁放一摞折好的底盒,用小刷子沾取适量浆糊刷纸条,不能多也不能少,右手食指一沾刷好的纸条,挑起到齐眉的位置,左手拿起盒底拐角处,沿着侧边糊一层纸,随着纸条与盒底融为一体,她们的手也放了下来,将成了型的盒底放在桌子上收外边,再糊内侧,盒底就糊好了。随着她们重复性的动作,我看见纸条上下翻飞,纸盒在眼前转来转去,她们动作越来越快,十个手指麻利地贴、捋、挑、捏。看得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几百个盒子糊完盒底再糊上盖,大概就完成了一半,这时候也快到晌午了,我姨就放下手里的活,去做中午饭,只见一摞摞错落摆成的半成品,摆的满屋都是,这些敞开的纸盒要风干,不然成品容易开裂走形,中午就趁着这会儿,挪出一小块地方来吃饭休息。

  他们居住的公房原本就狭窄逼仄,客人来了完全没有插脚的地方,简陋的斑驳门窗,被烟火尘土熏炙的灰暗墙壁,光线也不充足,旧屋里因为这些半成品更加拥挤而杂乱。糊纸盒偶尔玩一玩觉得新鲜又有趣,倘若每天坐在那,与世隔绝日复一日的重复这样枯燥乏味的劳动,无止无休——简直无异于酷刑。不过这里家家户户糊盒赚钱,家家户户这样纷乱杂沓,谁也不去笑话谁,谁也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有没有意义,糊盒就是糊口,糊口为了生存,生存在这污秽杂沓的角落,日复一日。

         到了下午晾的差不多了,接着瓦楞纸也折成锯齿形放在一旁,瓦楞纸有像手风琴风箱一样的皱褶,非常脆弱,粘在盒子里的时候,要像弹琴一样,富有节奏的逐个排开按在里面。然后把盒底盒盖糊在一起,还是敞开了晾。直到合上盖子不至于走形,才一个一个合上,贴上商标——青霉素、庆大、土霉素,不外乎是这些。就大功告成了。  

去了几次三姨家,自认为学会了糊纸盒,当然做不到他们那么快那么好。忽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回到家找到二姐,告诉她,现在有这么个赚钱的好机会,咱们一天赚十块,暑期还有一个月,开学咱们就发财了。

      姐妹俩说干就干,让把家里的铁栅子围上白纸板,钩在自行车后架上,用来领料送纸盒。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兴冲冲去领料,从我家到三姨家有足足五里地,这段路对于十岁出头的我来说,太漫长了。骑着二八车子挎着铁栅子,沿着县城唯一的大街朝西骑,骑到尽头。

      那时候的柏油路没有马路牙子,对,完全没有人行路,所谓人行路就是土路地基。土路边种着永远脏兮兮灰蒙蒙的丛柏,乱蓬蓬像乞丐的头发。丛柏另一侧,很多深深的沟渠,雨后的积水,泛着绿苔草沫,然后才是两侧的房屋、单位外墙什么的,地势还相对较低,走到交通局那里的时候,有一个大水坑,里面竟然有荷花,可是那荷花的花期好短啊,大部分时候只能见到残叶。 

那时候商铺很少,所谓的“大街”常常是冷清而萧索的,造纸厂遥远得仿佛总也骑不到头,心理上仿佛去了趟很远很远的地方,也因这种时间和空间的转换交错,后来再折返的时候,对熟悉周遭陡生了一丝陌生感。

 我先到三姨家,她已经替我事先领好了一百个盒子的料。一开始她是不同意我们干的,告诉我们糊盒很累,很麻烦,最后不合格人家也不会收。但是被我缠地实在没办法,就说那你们就试试吧。于是我和我二姐开始了我们的尝试。

  糊纸盒看上去很简单的熟练工,没什么难的,然而真的操作起来,真的是太折磨人了。每个细节都决定着成败。浆糊的稀了稠了,糊的力道不对,不是纸条断了,就是歪了鼓了。很多纸盒七扭八歪,哪里较着劲儿翘起,怎么也压不平整,人家成手能糊三百盒,我们一百个盒,糊得头昏眼花才勉强完成。

 第二天我心怀忐忑把纸盒送过去,一路上非常不安,心烦意乱。偏偏骑到二中桥边(如今那条河沟变成了汇丰路,桥也不复存在了),一个小男孩盯着我后面的铁栅子,追着喊,哎,卖冰棍的——。

 你哪只眼睛看我想卖冰棍的?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滚!

 小男孩悻悻地离开了。我心里余怒未消,莫名感觉受到了歧视侮辱,想打架。现在想来,那是对我和二姐糊的纸盒没信心,压力巨大。

  果不其然,盒是交上去了,料却没领回来,三姨告诉我们,纸盒不过关,很多她要返工,这样下去不但赚不到钱,赔人家的原料也不一定。她说幸亏收盒的和她交情好,这个事就算了——其实她是嫌我们麻烦,她说啥就是啥吧。好处是知道了越是最底层的空间,越是这么难搞,最后啥也没闹着,糊个寂寞。不过也没什么,还有点如释重负的轻松——因为直到多年以后,我们很庆幸没有做这份磨损创造性的单调手工,更没有因此跟姨家有过多交集——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日后知道他们因为贫穷生出的比较心,嫉妒心,简直比蛇蝎还恶毒,越是底层越是垃圾,负能量越多,远离他们,哪怕是亲戚,才是最明智的。

   个人的命运,都是时代的微尘,姨家那一片贫民窟一样的旧房,后来赶上平改,他们满怀欣喜,却假装悲愤交加地做了钉子户,狠狠地敲诈了开发商一笔。过上了寄生虫一样不劳而获的日子,不去劳作,也失去了他们残存的美德,于是,他们依旧且永远贫穷而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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