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时逢兰州石化设计院成立六十周年,院里搞了庆祝活动,发小们发来了视频和相册,看到了许多珍贵的老照片。我家1987年调离设计院,南迁广州,一别三十余载,照片上忽然见到许多相识和似曾相识的面孔,曾经意气风发,如今满面沧桑。远隔重洋同样两鬓斑白的老爹看得心潮澎湃,无以言表,那是他们最美好的青春岁月。我也百感交集,几度湿了眼眶,因为那也是我们儿时记忆最重要的背景之一。多少童年往事纷至沓来,在心头翻涌,不曾想起,却也从未忘记。当年父辈们从五湖四海奔赴西北,如今大家浮萍千里,飘散四海。仅以此文给父辈们的青春回响添些花絮,也以此文,问候我多年未见的童年旧友! —2018.08.24
人生的头十一年是在兰州石化设计院家属大院,当年人称“小平房”的五排五号度过的。小平房没有围墙,第五排原是最后一排,后面是了无人烟的荒地。当年投奔设计院工作的有为青年们,结婚分房按先来后到,第五排住的要么是来得晚的,要么是结婚晚的。后来第五排平房后面又加建了两排,给勘察队的家属居住,虽然那时还算同一个单位,勘查队的小孩儿跟设计院的小孩儿历来分属两派,很少玩得到一块儿去。
小平房里绝大部分的家庭都是两个孩子。孩子们白天基本上都送到兰化公司托儿所,一日三餐都在托儿所解决,爹妈下了班接回家,从单车上一放下来就跟花果山上的猴子一般,家门都不进就各自扎堆热闹了。从回家到天黑这段时间是大院里小孩们最欢乐的时光,爬墙上树,飞檐走壁,打土仗,过家家,跳皮筋打沙包,拍烟盒,颠油毡片儿,弹溜溜球,一把锥子在土地上划个方块你一锥我一锥,掷下去划线分地皮,拍糖纸,斗纸飞机,拉弹弓打麻雀等等花样层出不穷,家家门户大开,家长们忙着应付晚饭,任由一伙猢狲呼啸着出来进去,天黑的时候爹妈挨个扯着嗓门喊名字,然后拉在门口一番拍打方可进屋,在那厕所都是公用,洗澡一周一次的年月,这番拍打是必经的工序,黄土高原的特色也在此时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大部分孩子拍上去都像一个装满了黄土的面粉口袋,一巴掌下去烟尘滚滚,这道工序我爹娘惯常是操兵器的——半尺长的一把蓝色猪毛刷,因为我和我哥都是极不省心的孩子,所以下手格外狠,从头到脚刷得暴土扬尘,越刷劲道越足,直刷得我哇哇大叫方才罢手。五排和四排之间有几棵高大的杨树,我爸和隔壁高叔叔曾经在两棵杨树上栓了根麻绳,中间架个小板凳给我们当秋千使,可惜很快就被证明是个相当危险的设备,小的们兴奋不已地爬上去,稍不留神,就会连人带凳子向后栽下去,所以很快就拆除了,但是这个短命的秋千在我的记忆里牢牢生根,时至今日,看到公园里空荡无人的秋千,都会想起小时候对它的向往和怀念。
既然是设计院的子弟,设计院是少不了要常去的,我爸所在的“一室”最早是在兰化三中前面那栋楼的四层,一楼是个卖日用品的小商店,二三楼是兰化招待所(据说当年设计院新婚的小青年们没房住,还有人强占招待所的房子做婚房)。当时的设计院还是很易进的,因为连个大门都没有,出入自由,每逢寒暑假闲得发慌的小孩们常常三五成群溜到办公室去各找各的爹妈,办公室里的叔叔们桌上基本都有个烟灰缸,常年不散的烟味和氨水晒出的蓝图味道出奇的和谐。进了大办公室跟叔叔阿姨们挨个问好之后第一件事必是翻自家爹妈的抽屉,我爸的抽屉里总有几块糖,几样格外顺眼的文具:特别锋利的飞鹰刀片是改图纸的重要工具,要将错误的部分从图纸上薄薄刮去一层,力道必须精准,手轻了刮不干净,手重了会刮破图纸;最多的是墨绿色印着烫金华表的中华铅笔,还没到学龄我就对铅笔的硬度门儿清都是早年翻抽屉的收获;画图用的英雄牌钢笔和墨水是绝对不许动的,万一把墨水撒到图纸上乱子就出大了。
后来设计院新建了大办公楼,成为整个西固区最气派的单位,门卫森严,再想溜进去就颇费功夫。但是红军不怕远征难,门卫和铁栅栏怎能挡得住小孩们闯进去的决心。铁栅栏的宽度不太均匀,总能找到一个比较宽的地方推举一个大头——我们这拨必然是我,用脑袋试试,如果最大的脑袋可以钻过去,大家都可以放心地鱼贯而入。进了去直奔花园,在城市绿化远未进入日程的年代,设计院的花园真是个令人神往的所在,大片大片粉白紫红的波斯菊,大丽花,还有好多当年我不大待见的粉色蜀葵。在花园里疯到快下班的时候小的们便做鸟兽散,各自奔去爹妈的 办公室报到,等着下了班坐在自行车的前杠后座上光明正大得意洋洋地回家,当然得意洋洋的是我们,爹妈少不了向无可奈何的门卫投以抱歉的微笑。有一回我疯过了头,从办公大楼旁边一米多高的花坛里往外跳,脚尖被花坛内缘钩住,一个倒栽葱扎下去,摔得眼冒金星不说,脑门上一个拳头大的包应声而起,被哪位路过的叔叔阿姨发现,全院广播喇叭里喊了我爸的名字要他速来领孩子,被广播火速招来的老爹心里的滋味不得而知,我只记得被抱回去,老爹办公室里的叔叔阿姨们纷纷前来关怀我脑门上的大包,七嘴八舌的提供了很多土法秘方,我爸回家立刻采用了其中一条,在我脑门上抹了很多炒菜用的清油,据说可以迅速消肿,迅不迅速真不好说,反正抹了清油的大包格外乌青锃亮,见到我的人全都笑得露出了牙花子。
1976年唐山大地震,兰州也受影响,有一晚上大家都不敢进屋睡觉,在院子里打地铺,小孩们简直比过年还要开心,打着手电成帮结伙地蹿来蹿去,我爸没能在外面坚持到底,半夜把我们赶进了屋,真是好不遗憾。那两天流行各种土法地震报警装置,其一是酒瓶倒立上面顶个西瓜,据说有一晚哪家的西瓜不知怎么掉了下来,前后好几家跟着大呼小叫的夺门而出,我家睡得实沉,毫无知觉,错过了这样一场欢乐的盛事,真是让人捶胸顿足。
看电影是另外一桩让人兴奋的事,平房大院前面不远就是303的家属楼,楼前时不时会放场露天电影,小伙伴们早早拎着小板凳去抢位置,《天山上的来客》,《列宁在十月》,《桥》,等等都是露天看的。每场电影看完,小孩们之间少不得流行起几句台词,比如劝哪位胆小的同伙干点什么出格过界的事儿总得来上一句“勇敢的米哈伊,冲啊!”,安慰哪位情绪低落的小伙伴少不了那句“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句台词我用到现在。上电影院看电影可就是件大事了,那时候电影院一年放不了几部电影,都是各大单位轮流包场,而且基本都是下班以后才放,白天全都上了班,哪有人去看电影?印象最深是科幻片“未来世界”,当时不知道怎么那么火,一个晚上连放好几场,小的们一回家就打听爹妈发的电影票是哪一场的,直到晚上十点好像还有人兴兴头头地在爹妈的带领下奔赴电影院。
等我们稍大一些的时候,设计院会在除夕那天给小孩们办游园会,各种简单的小游戏,猜谜,套圈,筷子夹玻璃球,颠乒乓球之类的,看看哪个游戏的负责人是相熟的叔叔阿姨自然会抢先跑去报名,表现再不济也能混张兑奖券。整个设计院一下午热闹非凡,小孩儿们多多少少都能糊弄到一两件奖品,橡皮,本子不一而足。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爹妈们出差对小孩们来说是喜忧参半,忧的是一走一两个月稀松平常,见不着总是会想的,喜的是出差回来意味着零食,玩具,新衣服,那又是令人格外期待的。那时出差,家家都要落点儿饥荒,虽然那时设计院的工资水平在全国而言都不低了,但是每个月几十块钱,交了托儿所的托费,刨去家里的生活开支,还要各自寄一份给远方的父母。算起来大概家家都是月光族,出差之前就要邻里之间互相借点儿,回来以后慢慢还。出差的人去时行囊简单,回来却各个力敌千钧,塞得满满当当的旅行包少说也得三四个,最彪悍的是身量单薄的苏叔叔,据说有次出差回来,他肩扛手拎了八个旅行包,因为个头不高,整个人几乎消失在一大堆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里,远远看去就像一串缓慢移动的大葡萄。因为西北的供应贫乏,出差带回来的东西五花八门,从早期大米鸡蛋,到后来广东的走私进口电子表,应有尽有。四邻八舍都有东西要带,所以每个出差的人都有个长长的采购清单,从小孩的衣服鞋帽,到故乡亲朋捎回的家乡土产。孩子们每年春节的一身新衣服,全靠爹妈和他们的同事去大城市出差带回来。各地的小吃是最受小孩欢迎的,苏杭的核桃云片糕、油纸包着的花生酥、芝麻酥,北京的茯苓夹饼,湖北的孝感麻糖,广州的加应子、柠檬和橘子味的水果糖,上海的大白兔、话梅糖,随之而来的还有各地的旅行见闻,风土人情。谁家的父母出差回来,都能让左近的小孩们羡慕上好几天。我爸有一年去苏杭出差,买了三十公斤的云片糕,结果旅行包底被生生压得脱了线,整个掉下来,不得不靠一条麻绳五花大绑的背回来。八十年代初设计院出差已经偶尔可以坐飞机了,我喝的第一盒软包装饮料就来自我爸舍不得吃的飞机餐。再往后设计院出差就有出国的了,隔壁高叔叔去过一回日本,带回来特别精致五颜六色的透明塑料打火机,还有一瓶洗发香波,张妈妈立马把我捉去用高级香波洗了一回头发,那好闻的味道真是甩了海鸥洗发膏不知道多少条街!我爸那会儿已经开始张罗调动,出国的好差事很难落到他头上,只去了一回缅甸,带回个红木雕成的小象。但是也省下了一笔兑换卷,这些兑换券,在我们南迁广州安顿下来以后,老爹拿去友谊商店换回了家里第一台冰箱,淡绿色的夏普。
当年大国企福利都不错,设计院也不例外,夏天分瓜果,冬天发鱼肉。单位分的西瓜,白兰瓜都是一麻袋一麻袋装着,绑在自行车后座上驼回家的,每到这时家家床下都塞满了西瓜,冬天分大块的猪肉,牛肉,没有冰箱的年代,别家不知道怎么处理,我家是边边角角炖了,剩下精瘦的部分统统腌了吊在暖器旁边做肉干,够我吃个把月。
从平房搬到单身楼住了两年左右,设计院第一栋家属楼在小平房的前面建起来了,是一栋六个单元“凹”字形的楼,旁边接连又建了两栋家属楼,小平房里的小伙伴们就此结束了平房大院的生活,变成了楼房里的老邻居。我们家住的这栋“凹”字形的楼中间是一大片铺了水泥的空地,老爹有次出差带回一双简陋的铁板旱冰鞋,从没有滑过冰的老爹运用物理学原理给我讲解了一番滑旱冰的技术要领,在家里溜达了几圈就放我到外面水泥地上去撒野。我滑得风驰电掣之后引得楼里的小孩纷纷跟风,那片水泥地很快就变成了集体溜冰场,每天直到很晚都有旱冰鞋滋溜滋溜滚来滚去的声音,现在想想应该是很吵的,当年居然没有家长抱怨过。
大一暑假我回过兰州一次,专门去看了这栋住过四年的老楼,敲开当年的家门,假装认错了门,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家,彼时的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妻,孩子还小,墙上满是乱七八糟的蜡笔画,已经远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了。
今年发小回兰州,朋友圈发了照片,我家住过的那栋楼还在,不过我的记忆跟照片怎么也对不上号,时间在变,环境在变,容颜也在变,唯一不变的,是留在心里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