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would life be if we had no courage to attempt anything?”
― Vincent Van Gogh
一
我站在六月正午的阳光里，道路上铺满了雪。
面前是一座高大的建筑， 红色的砖墙， 上面覆盖着生了铜绿的厚重的金属屋檐。
推开沉重的大门， 就走进了一片金色的麦田，麦田边上是紫色的花海。
一声一声的蝉鸣开始变得浮躁。 黑暗中的流光比六月的艳阳还要刺眼。火焰浮现在墙壁上，一些面孔轮廓渐渐清晰，终于脱离了二维空间， 在空中浮动。
这些阳光和暗夜的精灵， 它们重复着一种神秘的舞蹈。有着黑色翅膀的群鸦，它们飞翔，消散，溃败，聚拢，周而复始。
黎明和黄昏没有颜色。
行走的人没有颜色。
树木街道没有颜色。
画布的孔洞后面，风车开始旋转。人们从田野里， 从矿井里， 从记忆里涌过来。
树林的外面还是树林。村庄的后面还是村庄。
没有颜色的世界，该如何描绘呢？
如果记忆也消失了， 这些人还能够活在画布上么，还是会一同消失？
而有些人是会被记住的。
二
每个人都要学会和自己妥协。原谅自己，是一种态度。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向前。
然而失败的感觉会如影随形。
在生命里某个时刻，凝视一个安静的池塘。水草会从时间的缝隙里悄悄生长出来，宛如舞蹈着的女巫的长发，漫出水面， 纠缠住那些在匆匆行路却早已迷失了方向的人。
坐在这样的池塘边上，究竟应该快乐还是忧伤？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所有的不快乐都源于平庸。就像是心底里的一个小小的黑斑，在不被注意的时候生长蔓延，遮蔽住每一寸空隙，一直遮盖住整个天空。世界就黑暗下来，连声音都没有了。
水会漫上来，淹没一切， 让人慢慢窒息。呼喊是徒劳的，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声音了。
没有什么能够拯救， 只能和这个世界一起沉沦下去，被曼妙舞动的水草， 一点一点，拖进无声无光，没有记忆的地方。
在暗夜里失了魂魄的人， 疲惫的人，是否还有个家可以回呢。
在往生之地，灵魂感觉不到寒冷， 只有孤独是可耻的。
幸好这里还有一点点颜色。当光也消失的时候，世界还会有颜色吗？
三
绝不要以为故去的人永远逝去，只要有人活着，故去的人就永远活着，永远活着。
我看到一本厚重的书，被很多人读过。烛光是绿色的。我伸出手去，想翻过这一页。
那些古老的城市，道路是石块铺成的。
偶尔在世间行走的人，走在石头上面。那些石头还在。
橱窗和街道， 被雪覆盖过， 被雨水冲刷过。
这里发生过的故事，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可是这些故事一直流传着。
而那些死去的人， 是谁把他们的故事讲给后来的人听的？
这些热切的脸，暗淡，木讷，跳跃， 超脱，存在，永不消逝。像一团萤火，会沿着时空的黑暗隧道一直存在下去，不是为了照亮谁，只是存在。
每一个人活着的都会离开。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 年轻或者年老， 快乐或者悲伤的；尊贵或者卑贱，微笑的或者哭泣的。他们每一个都会死去。
每一个。
阴沉的天气， 离开了会再回来，然后再离开。
烛光还在燃烧。书还在那里。再没有人想去翻动它。
画家，只接受死亡和埋葬，以他们的创作，对下一代或下几代人说话。在画家的生活中，死亡也许不是最难过的事。
四
因为蓝天是永恒的，所以蓝色是永恒的。
因为蓝色是永恒的， 所以悲伤是永恒的。
蓝色的世界里， 当黑暗来临， 星空会旋转起来。
只有抬头仰望的人才能看见星光。
星星是远处的太阳。这些星光穿过茫茫的宇宙，经过亿万年的旅行到达这里， 在夜空里绘出这一幅风景。
那些没有抬头的人就这样错过了。
这个漫长的旅程终结在水面上。在水底仰望的灵魂， 只看到散开的光线。
如果从镜子里看的的世界也是乏味的， 那你该怎么办呢？
因为你错过了那些风景，所以你就衰老了。
那些扭曲的柏树会燃烧起来，世界上就有了黑色的火焰。
没有人见过黑色的火焰，那并不重要。
一些事情发生或者没有发生过， 那并不重要。
所有的颜色已经被留在世界上，而没有看到这风景的人们正在死去。
那并不重要。
五
你看到那一片风景了吗？我想到里面去。
我穿过那红色的葡萄园，花朵就在我眼前开放了，花瓣落在头上和肩膀上。一支藤蔓从脚下的泥土的包围中生长出来，开出一朵白色的花，然后马上就开始枯萎了。而紫色的艳丽花朵则无处不在地绽放、翻滚。
没有面目的人群， 聚在一起参加很多婚礼和很多葬礼。
笔直的树木，站成一片树林， 站在墓地的边上， 遮住墓碑上的光。
这些和我无关。我想知道， 看过这些风景的人都去哪了？
整个夜晚的天空忽然就灿烂了起来。世界变成金色的了。那些死去的人，正在天上把一盏一盏的灯点亮。
有着黑色翅膀的群鸦，它们飞翔，消散，溃败，聚拢，周而复始。
是时候了。我要离开这里。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要离开了。
这一片风景太灿烂。
这一片风景太凄凉了。
六
出了大门，我站在六月正午的阳光里，道路上已经没有了雪的痕迹。
我感觉到背后的目光。我抬头看看蓝天。
当每一个今天活着的人都死去，那些现在还没有出生的人，会看到一样的蓝天吗？
我想会的。
而这片风景应该还会在这里。
2021年6月 芝加哥
Immersive Van Gogh Exhibit 观后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