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何故需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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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不定,需去尘世,了却凡尘。此去山水远,若不归,佛亦渡你。”
寺前杏花白一片,小和尚身披裟衣,双手合十拜别住持,顺着潺潺溪水就此远行去了。九岁时一和尚说他此生有一大劫,需皈佛门,方可化解,小和尚便被师父带进了寒山寺,从此忘却红尘名姓,世间只有小和尚了功。师父赐这一法号,意为了断凡尘梦,修功德于世;这一修便十一年光阴,弱冠这年,小和尚因为迟迟无法入定,被师父送下山净心。
佛渡众生苦厄,此去山水远,若不归,佛亦渡你。
小和尚一路化缘,路过无数村庄,庄庄有寺庙,庙庙可打坐,打坐难入定。师父说:“若遇一有缘人,方可助你修行,切记一事——此去不可破戒,不可流连红尘风月,不可急于求成。”小和尚听罢,谨记于心。
前路不通,是一正遭瘟疫的小村,小和尚站在路边,心想若绕过此村,可继续前行,寻有缘人助修行。然我佛慈悲,既到此,怎可袖手。
了功走进这个村庄,饿殍满地,死尸遍野,路边被瘟疫折磨的村民哀嚎声不绝于耳。
刚走两步,便被一壮汉拦住,说:“小和尚,你快些离去,此处瘟疫横行,要想活命,去别处化缘罢!”
小和尚双手合十作揖谢壮汉好意:“阿弥陀佛,我佛渡世间苦厄,我既到此,怎可袖手?我略通医理,略懂医术,可助你村过这一难关。”
壮汉见阻拦不成,便将小和尚迎进村,村民见村庄苦难至此,竟还有人进来,甚是惊讶。
一路小和尚引数人注目,却并不露怯,一双澄明眼寻察着瘟疫之源,小和尚被带进了村长家旁边的医馆,将裟衣束袖,蒙住口鼻,上手把一病人脉,见此病人脉象紊乱,如盘走珠,四滑不定,又换一病人,此病人脉象微弱,鼻息近乎难寻,溃烂的手缓缓伸向小和尚,似是想要佛祖庇佑,然而一脉把毕,此人的手缓缓降落,小和尚再一抬头,竟是已然咽了气了。修行十一年,第一次见有生命在自己面前凋零,小和尚难掩心中悲痛,却顾不上念经渡他,只得匆匆去看下一病人。
把脉数人之后,小和尚心下了然,于是提笔开方,要村长寻数种药材,药材珍稀,有些竟是在山野峭壁处,小和尚恐村民不力,又恐认错药材带回药方致人性命,于是毛遂自荐,自己背上背篓去寻药材。
逢天大雨,然疫势不容缓,小和尚只得冒雨前行,步行数十米,忽感头顶雨势变小,于是抬头望去,一把油纸伞出现在脑袋上空,回头一看,竟是一少妇,素手撑纸伞,低眉顺眼,小口轻启:“小师父,雨势太大,若一直冒雨前行,少不了是要生病的,村里此时离不得您,让我撑伞与您同行。”
见了功不言,又道:“我儿时便与父亲上山采药,您放心,绝不拖你后腿,且我熟悉村中路径,与我同行,不会迷路。”
了功心想也是,若是自己迷路少不得耽误救人,便与该女子同行。雨势渐停,妇人收了伞,跟在小和尚后面,偶尔出言指路,二人到了一斜坡边,小和尚放下背篓小心的滑下斜坡去摘药材,药材在斜坡中央,怎么都够不着,妇人便说:“小师父,你拉着我,我拉着树干,你慢慢向下滑罢。”小和尚摇头拒绝:“不可不可,男女授受不亲,不可如此!”于是撩起下袍,自己试着往前够去。
多番尝试仍未果,便爬下斜坡,一点一点在坡上移动,此坡陡峭,甚是危险,妇人不住地喊他回来再找别的办法,小和尚听着女子尖细的呼喊,心中一急,脚下便滑了出去,霎时整个身体翻了下去,一路滚在了不少树枝花刺上,妇人探身一瞧,小和尚遍体鳞伤的躺在斜坡下昏了过去,急得直哭,边哭边想着如何下去救人,跑进树林砍了好几条树藤树枝,绑在一起顺着溜边下去,斜坡太陡,快到底的时候妇人也滑了一跤,滚到了小和尚身侧,幸而无大碍,妇人急忙起身扶起昏厥的小和尚,让他靠在怀里掐他的人中,半天不醒,又扯下衣料包住他可见的伤口,雨又渐渐大了起来,妇人怕小和尚摔伤又淋雨会发热症,急着找地方避雨,看见不远处有一破庙,便用树藤树枝简单绑在一起,把小和尚放了上去,拖着他进了破庙避雨。
日头西沉,天渐渐黑了,小和尚仍昏迷不醒,电闪雷鸣,雨声噼里啪啦的传进破庙里,妇人心中恐惧,又怕小和尚有碍,将小和尚的头抱在怀中,不住哭泣,口中缓缓诉说着自己的身世,想唤醒小和尚。
原来此妇人是一孤女,儿时便父母双亡,被人牙子卖给了现在的丈夫,丈夫又因瘟疫故去,二人育有一子,刚满两岁,丈夫在世时对她动辄打骂,对儿子也少有尽心,儿子从小便缺衣少食,此番丈夫故去,家中光景更是败落,儿子又染上瘟疫,雪上加霜。在妇人唠唠叨叨的述说中,小和尚半梦半醒,口中不住呓语,妇人附耳过去,只听小和尚在梦中唤谁:“娘……娘亲……娘。”
小和尚九岁便入了寒山寺,对于生身母亲的记忆已非常模糊,此番叫了娘亲,想必是想起儿时在家中的光景。又拥紧了妇人,头埋进妇人的胸口,竟是将妇人当成了娘亲。
一阵闪电劈过,妇人借光看到小和尚惨白的脸庞,小和尚被惊了一下,眼睛霎时睁开,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在模模糊糊的影子间求助:“水,我要喝水……娘亲……水。”话毕,呕出一口血来,又晕了过去。
妇人急得不行,此番去哪里找水,雨水浑浊,且在疫区,断断不可入口,见小和尚已然唇色惨白,情急之下,将自己还未断的奶水挤出来,一滴一滴喂给小和尚,小和尚尝到唇间一丝甜,缓慢睁开合上的眼睛,脑袋竟凑过去,一口含住了妇人的乳头吮吸起来,妇人一惊,慌忙想推开小和尚,小和尚感受到推拒,牙关一咬,生生将妇人的乳头咬出了血。妇人疼得小声惊呼,又见小和尚满足地合起了眼,便叹了一口气不再推拒,将唱给自己儿子的摇篮曲哼给小和尚听,轻摇着他的脑袋哄睡,此刻,她不再是一个陌生妇人,而是一个母亲罢了,她只想救活小和尚,让小和尚回去救活自己的儿子。
天边白光渐现,小和尚睡了一夜,身上的疼痛渐显,生生的将他疼地醒了过来,他一睁眼,便是一对白生生的绵软双乳,像寒山寺前的杏花一样白,又一动嘴,感受到嘬在口中的乳肉,惊的一下子坐了起来。妇人也被他这一动作吓得醒了过来,慌忙敛起衣襟说:“小师父,对不起!你……你昨夜将我当成了娘亲,又受伤很严重,我不得已才这样……”小和尚摇着头,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眼中两行清泪流下:“怎……怎可这样?男女授受不亲,你怎可让我破戒!我……我怎么对得起师父?我还怎么面对我佛!”
妇人在一旁不知所措,口中不住道歉。小和尚冷静下来,心下知晓并非妇人的错,是自己意志薄弱、不够坚定,才造成了这番局面。于是面朝庙中的佛像跪了下来,口中诵经,试图让自己波澜的心冷静下来。外面寒风呼呼的吹着,破庙挡不住风,小和尚浑身湿透又吹风,照理应该冻得不行,然而小和尚白生生的额间却不住的渗出密汗,口中佛经越念越快,额间冷汗涔涔,更难入定,几进崩溃。
妇人见小和尚如此,更是急得不行,拽了拽他的裟衣,说:“小师父,既已摘到药材,我们该回去了,村里的病人还在等着呢!”小和尚硬挺挺地跪着不为所动,耳中似是听不到妇人急切的呼喊。眼见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妇人知道流逝的时间也是儿子的性命,心下一凛,双手抓住他的耳朵,捧着他的脸,嘴唇便咬向小和尚薄红的唇,小和尚惊得睁开眼睛,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一推便感受到掌下妇人柔软的身体,又急的双手合十,然口唇被堵,无法诵经,眼中映出前方的佛像,心里大急。
妇人见小和尚终于有了反应,跪下磕头求他回村,小和尚慌忙站起,不顾身上的伤口,一路深一脚浅一脚跑回了村庄,妇人便在后面跟着跑,她一夜汤水未进,又是一柔弱女子,自然追不上小和尚。
小和尚回到村庄,将药材分发下去,熬成汤药,挨个给已染病的村民服了下去。妇人这才回到了村里,四处找寻自己的儿子,却见有一个小木板上躺着一个孩子,面部溃烂已看不出原样,夫人扑了过去抱起孩子,仔细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儿子,孩子嘴唇发紫,早已没了气息。
妇人凄厉地吼着,喊着儿子的名字,哭的像是断了气。小和尚听见妇人的喊声,忙跑过来一探鼻息,又一把脉,说道:“还有救,还有救。”便将背篓里的银针取了出来,几针下去,孩子咳了起来,睁开眼睛看到娘亲,小手无力地抓着娘亲的手指。小和尚叫一旁的村民端来药,一点一点给孩子喂了下去,低头不敢看妇人的眼睛,只小声说:“夫人放心,药已经灌下去了,不出几日,病情便会有所好转。”妇人未答,只痴痴地抱着自己的孩子流泪,小和尚见状,便离去救助其他人了。
一晃半月过去,村子里的染病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在小和尚的医治下,整个村子渐渐度过了瘟疫,而妇人与那小和尚再未相见,好像那晚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只是每日都有人在小和尚住的房中放下饭菜,又在小和尚离开之后将杯盘收走洗净,第二日饭菜又放在原处,小和尚一直不知送饭的是谁,问村民也无人知晓。
但人可以骗得了自己,骗不了心中的佛。小和尚更难入定,夜间一躺下,脑中便出现那日妇人柔软的怀抱,绵软的双乳和甘甜的乳汁,又想起寒山寺前的杏花树,白茫茫一片,每晚都汗涔涔地惊醒,下床倒水,口含杯壁,都能感觉到那日自己被妇人亲吻的触感。小和尚只能一夜一夜不睡,不断诵经,想让破戒的自己求得佛祖原谅。
这天夜里,小和尚刚睡下,便感觉有一人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坐到自己的床边,小和尚睁眼一看,竟是那日的妇人。忙起身披上衣服,双手合十说到:“阿弥陀佛,夫人深夜来此,是家中小儿病情不稳之故?” 妇人摇摇头道:“小儿的病情已经稳定,日渐好转,我……我是来谢谢小师父的。”说罢向前走了几步,小和尚赶忙退后,摇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本是佛门之人应当做的,夫人深夜来此,已于礼不合,快快请回。”那妇人却不住往前,扑进小和尚的怀里,解开衣襟道:“小女子身无长物,唯有这般报答小师父。”
见她解开衣襟,眼前又浮现梦中的那对白嫩绵乳,小和尚吓得忙闭起双眼,口中叫道:“夫人不必如此,我救人不图报答,请夫人速速回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妇人抓住小和尚合十的双手,将小和尚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身上,埋入小和尚怀中……烛台被打翻,屋子里完全暗了下来,推搡间二人倒在了床上,窗子被风吹的吱呀作响,外面却月光柔和,是那夜破庙的风吹来了……
……
天边渐泛鱼肚白,小和尚睁眼坐了起来,以为自己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却看见自己身上未着寸缕,妇人已经离去。小和尚悔恨万分,深知自己破戒,转念一想,这些日子的饭菜想必也是那妇人送的,二十年不近女色,却一朝功亏一篑,深知自己无颜面对师父,更无颜面对佛祖,小和尚只得坐下思考今后的去处。
再三思索之后,小和尚决定还俗,负起自己的责任,便去找那妇人。谁知问起村民才知,妇人今早便收拾行装,带着儿子去了别处,临行前留下一句,若有人问到自己去往何处,便回答:“不必寻人,世间人人皆修行,走好自己的修行路便罢。”
小和尚呆在原地,坐了许久,回到房间收拾行装,跑出了村子,一路寻人未果,数日过去皆打听不到妇人的消息,心中无比痛苦悔恨,回头跑往寒山寺,期间跌跤数次,滴水未进,仍不屈不挠,几日过后,眼前映入了寒山寺脚下的石阶,小和尚深知自己此刻已不配再进入寺中,便跪在下面的青石阶上,任一树梨花撒在自己的身上,白茫茫一片。
出晨功的小弟子在打扫石阶时,见一人跪在那里满身白,慌忙上前查问,一看是了功,急道:“了功师兄,您不是下山历练了吗?怎得此时回来?又为何跪在此处不进去?”说罢便想扶起了功,了功不起,只不住朝着寺门方向磕头,小弟子见状,自己也没了法子,只得回到寺中,请了功的师父前来,师父一见了功,四目相对,便长长叹了一口气说:“罢了,罢了,世间缘法果然自有定数,佛曰不可违,你既已有难以了断的尘世情缘,便不必再回寺中了。”话毕便转身上山,留了功一人在寺下痛哭。
了功几日未进水米,又不住痛哭,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跪着跪着便栽倒在石阶边。小弟子看到了,便招来几个师兄弟,将了功抬入寺中,放入禅房,请来郎中为其探病。
了功病了数日,无法下床,师父都未曾前来探望,只说个人自有命数,了功命中一劫,逃不过。
大病一场,这天清晨了功终于清醒,起身听着寺中钟声打坐,心中竟是无比平静,耳中无杂声,心中无杂念,凡过往种种皆不念。这样一坐,竟坐到了下午,照顾了功的弟子,将饭菜放在他眼前劝他吃下,了功手里捧着饭菜,心中记起多日之前,似是有人也给他送上一碗碗素斋,又有什么场面在脑中闪过,了功忙放下饭菜,诵起了经。
……
后来寒山寺中弟子都传,了功师兄下山一趟,回寺之后便疯了,口中总是念叨着一些不曾听闻之事,师父也不愿见他,他便整日整日的在房中打坐,再不见人。
一晃数十年过去,寺中老住持已然圆寂,了功也垂垂老矣,浑浊的眼睛已然看不清东西,将死之际,眼中浮现的竟不是信了一生的佛祖,而是破庙里妇人的面庞和一碗碗热腾腾的素斋。
白茫茫的杏花落了一地,那夜的风不住地吹,吹下了更多杏花,被小弟子扫下石阶。
“你告诉我肉有多好吃以后,我就当不了小和尚了,可是你转身离开,告诉我这样才算是修行。”
——莫言《四十一炮》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