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初期,父亲在部队,母亲在政府里上班。
我周一到周五都活在姥姥家,周六母亲带我回城里。和父亲一年也见不上几面,我对他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那些记忆和好多衣服、玩具连在一起。
我倒清楚地记得,有一身红色的毛线衣裤,很漂亮,我私下里好多回偷偷的打开柜子,轻轻地抚摸过好多遍。姥姥一直舍不得让我穿,直到再不穿就再也没有机会穿。
衣服小了,我长大了,父亲回来了。那年我8岁。
父亲回来了,我回了城里,回到了自己的家。
没想到父亲长得那么俊朗。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比当红的明星都漂亮,不过没法跟父亲比。
温尔文雅的父亲技术一级棒。他被安置到广播局工作。那里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仪器,数不清的按键和开关,我怎么拨弄都不响,在父亲那里都乖乖的。每天听到大街上的广播,总觉得很神奇也很神气。
暑假里的一天,母亲要下乡,我缠着父亲和他一块儿去上班。虽然我不知道谁是哥伦布,但父亲所在的机房就是新大陆。
我像猴子一样的窜来窜去,胡动乱摸。父亲说了几次,我就是不听。
父亲朝我瞪了眼睛,扬了扬手。我怏怏地滚到院里去。
地上的蚂蚁忙忙碌碌,好过一个人的寂寞。
我决定出发找母亲去,穿过一条街就到了。正好赶上母亲单位的车驶出政府大门,车上的叔叔阿姨热情地招呼我。
母亲问我,跟父亲说了没有。
说了,我回答,声音不大也不清晰,我用泛着泪光的眼睛传达自己的委屈。
忙着出发的一伙人没有谁给父亲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也许,这本来就不是事儿,孩子正跟着自己的妈。
接下来的时光实际上也很没趣,大人忙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呆呆地瞧着树影从长缩短再拉长,日头从东晃到西。
最可恨的是那个乡里当天停电,大夏天热的我,伸出了舌头,像小狗一样的喘息。
多盼着,下一场大雨,大大的雨。
傍晚时分,我们返程。车窗完全打开,没有一丝风进来,潮闷压制了原有的嘈杂。
车速明显快了。风掀动树枝,哗啦啦的从车顶撩过。不时闪现地的白亮,牵出了轰隆隆的雷声。
雨真的下起来了。老天爷翻脸比翻书还快,雨点钻进车子,砸到我的额头上,四散开来。
紧密了车窗,也丝毫不能减轻风雨的威力。白茫茫的水世界里,我偎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母亲的脸上有怒色。知道她是暴脾气,我不敢说话,奇怪的是她什么也没说。
雨还在下。母亲打着伞,父亲背着我。
父亲的衣服展展的服帖在身上,揭不起,搓不皱。和父亲身体接触的地方,我的衣服都变了颜色。
水应该没过了父亲的脚踝,他走的很慢。他迈一步,就有些水扬起到我的腿上,凉凉的。那些水滴无声的滑落,我的心头荡起了一层层的波。
我偏着头,伏在父亲的肩上,羞愧又难过。
到家了,邻居们听到消息冒雨都来了。七嘴八舌地跟母亲说,父亲这一天私自动用了面向全县的广播,播了好多遍,找寻一个小女孩,圆脸、大眼、马尾辫、粉格裙、白凉鞋;父亲这一天像疯了一样地逢人就问,见没见过他女儿,嗓子都哑了;父亲攥着伞,在雨里不停地穿梭……
我在里间换衣服,不敢出声,眼泪在心里淌成了河。
谢过邻居,父亲进来了,死死地盯着我,眼里浮起了一层雾气,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到的是失而复得。他拉着我的手,摸了又摸,按我躺下,给我盖上被子,转身出去了。
听到外边妈妈数落我,听到外边勺子碰到锅沿响,听到父亲在咳嗽。
是母亲端面进来的,细细的面丝,翠绿的葱段、完整的荷包蛋,这绝对不是母亲的杰作。
其实我不饿,但我还是呼噜噜吃完了那碗面,温暖想要把肚皮涨破。
那一晚,我很久没有睡着。雨打窗棂,声声敲在心上。我跟自己说,明天一定要跟父母认个错。
第二天,认错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父母再也没提过。
日子平静的如水般流过。从此我知道,父亲深深爱我。
往事如烟,飘零在记忆里。如烟的往事里,那个雨夜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