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你的逝去我无能为力,仅用余生铭记

我想用此文来纪念一只鸽子

我还记得它的容貌,它的声音,我仍保留着它一根带有血渍的臂膀羽毛。

它没有名字,它不该拘泥于人类为了派系纷争和权责区分而分门别类的姓氏之中。它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宗亲;它有自己的一生,以及我对它念念不忘的我的余生。


我的家乡对区域命名很独特,它来我家的时候我家的地址是水工五连某巷某号。那天离除夕不到六天,我和妈妈在家里看陈乔恩的《王子变青蛙》,这是我最喜欢看的偶像剧。


而那只鸽子来到我家后,我更喜欢看它。


鸽子是被哥哥从别人家要回来的,来的时候很怯怕。哥哥一松手它就躲在了床底下,眼睛亢奋地打量着周围,红扑扑的两只小脚并在一起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没有人说要拿它煨汤,可它就是那么怕我们。


生命本同源,但在这一刻源于不信任的恐惧里却各持天涯。

我从柴房搜罗出一个玉米棒子,搓下玉米粒引诱它。

我能看出来它很饿,在看见玉米粒的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它的呼吸变得紊乱,心脏因为要假装拒绝而热血膨胀,跳得“砰砰”响。

善意,有的时候需要强劲的手腕才能使之外化为一个善意的举动,造福本意想要呵护的对象。


我双膝跪地把它从床底下扯出来,它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叫喊。如果我真要动它,它也只能绝望,我对于它而言是个庞然大物,即使它的同伴蜂拥而上也不见得能把我怎么样,更何况它孤身一鸟,根本没有同伴。


我没有想伤害它,我只想为它奉上我手里的玉米粒,然后以这种粗线又强制的食物供给关系要挟它成为我的宠物。我会爱它,会为它洗澡,会给它自由。如果它信任我。


可它不愿意吃我手上的玉米粒,我想起了以为圣贤说的话,“宁死不吃嗟来之食。”我怕它死去,只好用双腿夹住它,一手托着它的脑袋一手掰开它的嘴塞进一粒饱满的续命黄药。


它仿佛尝到了食物的甜美,吞咽的声音我听得真真切切。

我以为它会为这甜美的需求妥协,然而却没有。它依旧不会自己吃我手里的食物,我又想起了另一位圣贤说过得话,“既相当婊子又想立贞节牌坊”。它既想填饱肚子,又不肯地下身段示好我,多么可笑,它又能把我拒绝到什么地步。

那时我读四年级,还不知道“悲悯心”这个词能叫人多感动。我不想一条生命因为我的较真儿而陨殒逝,我相信自己会于心不忍。等一切悲果酿成时,我怕最煎熬的人会是我。


我强行往它胃里塞了二十余粒包谷,又往它嘴角滴了一点水。它仿佛吃饱喝足,又仿佛在颤抖。

就这样,它在我家活了下去。

半月有余,它的头颅上蜕下来一层带毛的皮,新生的肉像初生的鼠类那样殷红,随着脉搏地跳动怯懦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时我才恍觉它被强行掰开嘴时那阵抽搐的来源。它的头骨被前主人家养的猫咬伤过,主人不想它被家里宠爱的猫咬死,才将奄奄一息的它送给了哥哥。

原来它来我家的那一天是“奄奄一息”,它是被比较后被额的同胞抛弃的那一方。

我抚摸着它新生的细毛,唯有对它动容,我才能减轻心底对于它的苦难无能为力的懊悔与内疚 。


时间就这样不待任何人任何事地走远,它随着我家的搬迁跑过了一生最长远的路途。

我央求妈妈一次次地剪去它新长出来的翅膀羽毛,其实它伤已好,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跟我可惜打闹的玩伴忽然去了我去不了的地方。

我只能这样恶毒地留住它,假装它很快乐。

我一放学就钻进棉花地里给它找棉铃虫,然后趴在它窝前一条条喂它吃。我对它的好已接近于乞讨,乞讨它假装不愿意离开,假装对我有所留恋,假装不知道它为什么会飞不远。


它死去的那一个夏天和以往的每一个夏天没有桑什么不一样,甚至比平常还平常。

年前哥哥为它捕获了一只母鸽子,也同样减去了她的翅膀。它们整天在窝里吵吵闹闹,我知道,强加的婚姻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不会消停,总有一方需要忍让。

它处处迁就那只母鸽子,把找到的食物都衔给她。

后来它们有了一窝孩子,可没有一个活下来。

它那些天很消沉,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母鸽子揪着它脖颈上的羽毛不放,它随着母鸽子的愤怒打转儿。

可当我忍无可忍拍打母鸽子时,它又不顾一切地扇动翅膀拍打我,坚硬的喙一下下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不闹,它向来是一个妻管严。如果它觉得这样可以赢得幸福,那我只好诚心诚意地祝福它。

没过多久,它们的第二窝蛋落地了,可只有一枚。

爱或许就是一种纵容,而回报这份纵容的最好方式就是享受这份纵容。

妈妈说她从未见过公鸽子也会孵蛋。

它总是换下母鸽子自己窝在那枚小小的生命上,然后一动不动地杵着,偶尔当量一下不远处踱步的母鸽子。

它脾气变得乖戾,当然是对于我们而言。一旦有人靠近它的小宝贝时,它的毛会炸起,喉咙咕噜咕噜地警告你。

然后半飞起,用喙啄你,它用尽了全力,你身上的局部难免不血肉模糊。


我总在夏天绿水潺潺出想起它。

它去世的前一天正好是周日,我坐在渠道边玩水。母鸽子终于良心发现换下了它,像一个母亲该有的模样和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寸步不离。

它踱着步向我靠近,步伐别致而轻盈。我心疼奶爸难得走出育儿房一趟,决心和它好好玩耍。

我撩起水洒向它,它躲闪地有些迟钝,水珠顺着厚重的羽毛滑下。

我伸手,它总是不听话,却总也让我感动不已。它跳上了我的膝盖,望着潺潺的渠水。

我双手拘住它,它本能地啄我,当在喙触及我皮肤的那一刻换成了漫不经心地蹭磨。我把它放在我之前玩水的木板上,我猜想它一定想洗澡。

果真它在水里试探了一下就跑出来,却又恋恋不舍水的余凉,几次挣扎后站在了板子上。

我怕它被水冲走,它也怕自己被水冲走,所有就太嫌弃我护它的手离它有多近。

我总觉得万物对于生或死,都有敏锐地察觉。

那一夜,它仿佛知道第二天自己会死去一样。那一夜,父母都不在家,我因为害怕开着灯坐在床上背《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它也不曾睡,飞过为闭合的窗口停留在我的床上,然后跳上我的膝盖,竟打起瞌睡来。

眼皮一拉一拉的,特别可爱。

我不再害怕黑夜的孤寂与未知带给我的恐惧,即使它对我的害怕一无所知,但它有心无心的陪伴足以给那时的我无限的勇气。

但我暗自心惊,它竟然会飞了。

可它本应该会飞,亦如我本应该就会走路一样。

它的孩子即将出世,这将是它一生全部的幸福,以及全部的意义。

我决心不再剪去任何一只鸽子的翅膀,因为留住这样的美好太过残忍,我骗不了自己多久。

我默默地向它告别,我将许它以自由。“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知道它不懂,但我想我们都会记住那一刻互相依偎的感觉。

我伸展麻木的腿还是惊动了它,它仿佛很愤怒,拍动着翅膀原路返回。

黑夜又包围了我,但一个不是同种族的慰藉足以让我挨到天明。


告别早就上演,只是我太过迟钝不能明白逝去的真正含义——就是每时每刻为结局上演而不知不觉的现在。

第二日,哥哥回来,因为什么他满身戾气。他和父母吵闹着什么,然后摔门走近后院,走近那个刚刚出世的新生命,走近它的死亡。

它看着哥哥走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警告,可愤怒早就封住了哥哥的恻隐之心。他不想怎样,只是想从那里过去去茅房,而且也没有心思陪它玩闹。

它护子心切亦或者被我们挑逗成性,对于我们多变又复杂的情绪拿捏失误。它迎上

哥哥的步伐,狠狠地啄了他。哥哥穿着凉拖,脚趾间已少了一块肉,血滋的一下冒了出来。

  哥哥没有怜悯它,或许连想都没有想。哥哥狠狠地踩了它一脚,只见它黑绿色的嘴角就淌出红色的浓血。

它张开翅膀徒劳地支撑在自己不到,而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哭喊着想要扶起它,而那只母鸽子却抢先一步,她终于做到了一个尽职的母亲和一个尽职的妻子,却是在它生命的最后。

母鸽子用喙拽扯它,它依着她的翅膀走回那个我为它们搭建的窝,走到那只新生命前。

还好,它看了自己的孩子一眼。

第一次,无能为力在我这里成了罪恶。我看着它死去,看着它将最后一眼留给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留下我在世间将罪恶延续。

我们能为自己守护住什么?逝去了就是不在了,想触摸它时它仅会在记忆里面浮现。

所谓爱,就是心里忽然装下了什么,不经意间想起时又会因为握不住、抱不到而使每一次呼吸牵引出的心痛。若不痛,那便不是爱。

 

我总会想起它,当头顶传来飞兽羽翅拍打空气的声响时,我每每抬起头,总见它与蓝天交错的身影。

生命总会在某一天不经意间终结,这或许没有对错可言,最放不了手的那一段生命,也仅成为很久很久以后与本体剥离不开的一段记忆。

余生我不会忘记你,忽然闯入我生命里的小可爱。

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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