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霁第三章 疗伤

  四周是碧瓦朱甍,流金溢彩,大宏皇帝方筝玺斜靠在龙椅上,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文德殿中央,一个胖男人苦着张猪肝色的脸,对着殿上作了一个大大的揖,头上的官帽差点掉下来,他慌忙扶稳,深吸一口气,泫然而诉:“皇上啊,且听臣等一句,丞相大人此番行动目的绝非如他所言,与其说改弦更张推陈出新,倒不如是斩除朝中敌手、压榨百姓,让腰包吃饱,好独揽大权,钉死在这丞相的位置上。钉死喽,一个个削去那些不顺眼的,然后再一步步往上头爬呀!”

方筝玺蹙着眉:“昨天都说了一遍了。”

猪肝脸被噎了一下,他旁边一个苍白瘦高的男人随即站了起来,欠身道:“自然有不同的。”

方筝玺揉了揉太阳穴,良久,轻轻摆手让他继续。

瘦高男人瞥了眼皇上的脸色,低下头,痛心疾首地说道:“丞相大人对外说要裁剪冗兵,省下的军饷用来为两广赈灾,陛下可曾想过,为何新令实施已然一周,禁军裁去四千人,省出的银子怎连两千两都不足?”

方筝玺道:“子谦曾与朕说过,那是军备颓废所致……”

“那陛下可就着了他的道儿了,”瘦高男人眯起眼睛,“四千人的伙食军备,臣特意细算过,再如何也得两千五往上。臣听说谢相的表弟正是我大宏禁卫军的一员,梁晏梁长史也是丞相身边的人,这陛下也是知道的。只怕不是……那五百两都混进了个家的口袋,亦或是为了稳权,塞与府里的人了。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又何况目前来看,谢家仗着陛下喜爱谢相才略,这位置可是越坐越大……微臣说句难听的——”他弓下腰,压低声音,“等到丞相大人得了银子,没了敌头,稳了位置,开始蠢蠢欲动觊觎陛下的宝座……那时再铲他……就晚啦。”

一语道出,皇帝身旁扇扇子的宫女都屏住了呼吸。

方筝玺重重地叹出一口气,眉心皱成一个深陷的川字,疲惫不堪地摆摆手:“退下吧。”

两人一掀衣摆,施施长揖,迈步踏出大殿,恰好和要进殿参见皇上的谢遥谢丞相撞个满怀。

猪肝脸拱了拱手,瘦高男人一欠身。

谢遥眼睛一眨不眨,冲他们微微一笑:“我刚知道我有个表弟。”

瘦高男人也朝他一笑:“大人何见事之晚乎。”

谢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脏水,要泼就往我一个人身上泼,别捎带梁长史,可否?”他一拱手,“劳驾二位,借过。”

二人微微错身,谢遥与他们擦肩而过,径自行进殿内,跪于天子面前。

方筝玺颤声问:“谢子谦,你……可知罪?”

谢遥:“回禀皇上,臣不知罪,臣认罪。”他将信函呈上,额头磕下,听着龙椅上的人抖着手拆开信封,沉声道,“臣有隐疾,情节甚重,特来请示皇上,恳求陛下许臣归乡静养,永不涉政,以治臣之罪。”

“你如何……”

“恳请陛下恩准。”

方筝玺的目光扫过他弯下的脊背和后脑,闭上眼,脑海一瞬间略过好多画面。如此坚决地跪在地上求卸官的谢子谦,还是……头一次见。皇上的心比指尖还要冰凉,想挽留,却既忧谗畏讥,又恐人心不古,某日走蛟遇天雷,真的长出角来。最后,几乎是气若游丝地开口:“好吧……准、准,朕准了,你快走吧。”

“谢皇上隆恩。”谢遥站起身,自始至终未曾看方筝玺一眼,飘飘然进来,又飘飘然出去。宫门外的阳光太刺眼,他勾了勾嘴角。

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又要如何……

梦醒了。

谢遥头晕脑胀地睁开眼。心想:娘的,都辞官了,就别再让我梦这些玩意了。

参政先两年,都道大宏丞相谢子谦谢大人心思缜密、为人忠良、相貌英俊,才华过人,平寇乱、谈盟约,如今太平盛世有他三分,简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纵奇才。人人溜须拍马,换着法地往丞相大人脸上贴金,变着花地排队往他府里送礼,想博得一眼青睐,好让相爷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把自己这官位再那么往上稍微拔一拔,就天地良心万事大吉了。而今年伊始,这万流景仰、万人依仗的大丞相忽然上书了一份革新大纲,其中白纸黑字第一条:欲事不繁,莫若省官。这不得了,人人心惊胆战,彻夜难眠。有人大包小包拎着礼去请相爷喝酒,说白了就是商量商量求求情,结果一刻钟没到,被连人带酒再带礼一通扫地出门,灰头土脸间还顺便捎带出来一条新规:从今往后,除要务急令,任何人不得再入丞相府。自此,那些有点野心的官员们便谋合一干人,开始对丞相大人阳奉阴违,明恭暗辱,逮着个空就往皇上耳朵里吹风,没完没了地嚼舌根,几个人,又扑腾又咋呼,吵得整个朝廷都不安生。

后来谢遥就辞了官,新一任丞相没有选定,梁晏还留在原位,代理事务。归乡,父母却已于不久前故去。便一路南下,行至今。

他一边想着,一边咳嗽得眼冒金星,翻身下床,点上油灯,要去打碗水润润嗓子。

丑时已过,窗外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屋内若即若离地飘着一股风。推门,出房间,见狐狸躺的桌子已经空了,昏黄的灯光下,有一个颀长的侧影。

谢遥见怪不怪地在炉子上舀着水,暗暗遗憾,本以为狐狸精都是姑娘,怎么还有男的?

风势越来越大,狐妖抬起手。

那手修长而苍白,却不知是中了什么诅咒,许多血丝从他的袖口蜿蜒而出,渐起的风随着动作条分缕析地缠绕上去,屋内物品禁不住这股力量,颤颤巍巍地摇晃起来。眼看法术将成,狐妖却显得愈发力不从心,眉头紧锁,忽然低咳一声,呛出口黑得发紫的血来,人也跌倒下去。

谢遥一惊,连忙倾身扶住他,自己也差点被带倒,刚要开口,狐妖却一借力,把他压在了墙上,手指抵着他的喉咙,嘴角还残存着血渍,盯得人心发毛。

冰冷的锋芒刮在最脆弱的脖颈,谢遥一怔,随后清晰地道:“我不害你。”

狐妖的右耳佩着一只黄金耳饰,缀着个小小的棱形,随着动作摇来摇去,泛出细细碎光。他有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像是血融到了里面,和谢遥对视良久,终于放了手,随即又勾上他的脖子,累极了般垂着头:“去卧室。”

谢遥本来身体就一般,淋完雨又发了低烧,现在还要搀一个男人,简直是心力交瘁,一手紧紧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抓着他搭过来的胳膊。那人几乎把所有重量都倾了过来,一边有气无力地叫人搀着,一边还不忘将手指晃悠在谢遥心脏的位置,以备不测。

俩人好不容易挪到了里屋,谢遥把他扶上床靠着,才发现那人身上有多重的伤。

他整个胸口都被干涸的血迹给染了,狰狞恐怖的伤口争先恐后爬上身体,血污碎肉与衣物凝成一堆,皮开肉绽,像是被带倒刺的藤鞭抽打的。剑伤堪堪擦着心脏的位置,血洞里竟蒸腾着黑气。

谢遥摒住呼吸,问:“还要什么?”

狐妖一下撕开粘在伤口上的衣料,眨落睫毛上的冷汗,在手心凝出淡淡的白光,覆在伤口上:“之前的热毛巾。”

谢遥出去把水温了温,连着盆一起端来,拧干了给他。

狐妖本想用术法治伤,谁知有那诅咒碍着事,一通下来,痛得撕心裂肺。像是无数刀片刮着、戳着、搅动着、刺穿又拔走;耳边嗡鸣似乎有黄钟大吕,亦混杂着千百亡灵的哭嚎召唤,震得他脑袋发麻、眼前发黑,唯有紧咬牙关死死撑住,才没有晕过去。除此之外,妖术疗伤没任何用处。反倒毛巾敷着,能稍微舒服些。

谢遥忽然问:“你那伤是黑刃所致么?”

他勉力听清,哑声道:“不是。”

谢遥看他的瞳色又由红转为了浓浓的黑,与惨白的皮肤形成对比。理了理袖口,往床脚墙上一靠:“可别骗我。要真是黑刃,我倒是有点药能治。”

那人闻言看了眼他。

谢遥一弯眼角,从随身行囊里摸出药盒,丢给他。

那是个生着红锈的旧铁盒,小得毫不起眼,没有任何密码机关,打开,里面有一粒黑色的药丸。

狐妖低着头,长发垂落下来,像一尊精雕细琢的邪神像。

谢遥给他倒了碗热水,解释道:“之前朝廷里的人送我的。说是为了防被黑刃误伤,一般三韵以上的妖师都会自己炼几个。不会马上痊愈,但肯定有用,你……”

他一语未了,忽然被那人扯着领口拉下身去,碗一晃,水撒了一地。

狐妖已经将药丸分成两半,一半自己留着,另一半抵到谢遥的嘴唇上,慢慢送进他口中:“你先吃。”

谢遥被他逼着吞下去,咳了一声,把那碗撒了大半的水喝完,擦了擦嘴,坐上床,心说这厮可真是又精又狠。

约莫两个时辰,见他没有任何症状,狐妖这才将另一半药吃下,似有一股灼热的水流滑过五脏六腑。

卯时已至,谢遥被折腾得一个晚上没睡好觉。这房子建在山腰,床挨着窗户,他偏过头,秋雨初霁的山景便映在眼中,微风穿过窗棂,轻轻撩起鬓间发丝。

雨停了,天空也已然泛白,笼罩着一层薄雾,几缕晨曦自其中穿透而出,星星点点缀在远处。金光惊了林间鸟雀,啁啾啼鸣,飞腾而出,呼啦啦散下一片火红落叶。远山含黛,云遮雾绕,此起彼伏,画似的俊秀。谁家姑娘茶歌清澈,只把这景儿晕染得缱绻,惹人心爱。

谢遥静静地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闷塞。闭了闭眼,从床上撑起来,准备煮饭。

狐妖注视着他半踩着鞋走出内屋,从炊台下面抓出一把米,又撒回去,翻出钱袋,紧接着就是哐啷的关门声。

他看着谢遥出了门,然后才展开那块热敷的毛巾,用指尖一抹,皱起眉:真是没毒么?

本就是妖族帝君的爪牙,手中性命万万条,一介凡人又为何对十恶不赦的妖做得如此地步?

可黑刃的伤又的确轻了很多。他想着,忍痛慢慢下了床,从烧完的炉子里捧出把柴灰,推开门,搁在院外大石头上,又在旁边的小溪里洗了脸,解下外袍,把衣襟放在水里浸着,用柴灰将上面的血渍慢慢搓掉,拧干了,从袖口抽出一根银针,化来束黑线,穿好,借着阳光,缝补起被长剑戳破的衣服来——小事不浪费妖术。

屋子边上有一株大桂树,正是花开的好季节,明灿灿一片。几只麻雀跳来闹去,惹得枝桠轻轻摇晃,撒一地落花。

等到谢遥采买完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落英缤纷的花树下摆弄针线,吃了一惊:“你还会干这个活?”

狐妖套着黑色长袍,正在缝里衣:“略有涉猎。”

谢遥一边暗叹他贤良,一边进屋淘了米,烧水煮粥。不一会那人也进来了,看了一会,截住谢遥放盐的手:“我来吧。”

他抽一把刀,两下磨利,飞快地切好葱花,拣了块肉,剁成碎末搁进沸水一过,再拌酱油爆炒出来。加了碗水,煮好,分成两碗盛,将葱花肉末倒进去。米粥蒸着热气上桌,谢遥尝了一口,震惊更甚:这手艺也太赞了。他咳了一声,起身拱手:“在下谢遥谢子谦,昨日与阁下有幸相识,礼数不周,多担待。敢问郎君姓名?”

狐妖凝视着他,轻轻一笑:“姓萧名然。”

毕竟是妖,他不笑的时候眼睛微微挑起,冷峻间带着莫名的邪气,冰得像是蒙了层霜;笑的时候,脸上总算浮现出血色,那邪就变成了点不易察觉的魅,融进眼波流转间,瞧得人心一动。

萧然,这名别出心裁——当真是么?

他同样报以一笑,不再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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