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样的一位上司,连苏轼的文笔都瞧不上呢?
苏轼当然不服气,当然也有十足的理由不服气,两个人的矛盾就这样越闹越大,甚至上达天听。
平心而论,苏轼的公文确实不够漂亮。他虽然也能写很好的骈文,但主攻方向毕竟是散文,散文天然就没有骈文漂亮。
如果我们对比一下唐朝诗人李商隐写的骈文公文,就会发现这种差距。
李商隐的公文足以代表骈文的最高水准,能把乏味的公文内容写得比爱情美文更美。
但是,苏轼的长官并不是骈文名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给苏轼找麻烦的。
这位长官名叫陈希亮,字公弼,说起来还是苏轼的老乡。
陈希亮的一生很有传奇色彩。在他幼年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哥哥主理家务。在他16岁那年,想去拜师学习,但哥哥刁难他,要他去讨债。
哥哥做的是放贷的营生,有巨额欠款要他去讨,没想到他把所有的借款凭据一把火烧光了。
史料没有记载哥哥有没有被他气疯,反正给他只是埋头学习,还带动哥哥的两个儿子一起学习,后来三个人一起考中了进士,轰动乡里。
陈希亮考中进士以后,到长沙做官。当地有一名僧人,背景很硬,到处胡作非为,没人敢惹。陈希亮直接把他抓了,从此声誉鹊起。
陈希亮还带过兵,镇压过叛乱。在一场决战里,他不但站在队伍的最前排,还命令士兵把弓拉满,但不许放箭,任凭叛军放箭,自己这边所有人一概纹丝不动。叛军被这场面震慑住了,当即缴械投降。
类似的传奇还有很多,处处见出雷霆手段。当陈希亮坐镇凤翔的时候,已经是个倔强的老人了,虽然又黑又瘦又矮,但眼神犀利,杀气十足。
当时凤翔的官仓囤积了12年的粮食,再存下去就要烂了。偏巧遇上饥荒,陈希亮拿出12万石公粮借给百姓。
这件事手笔太大,风险太高,谁都怕担责任,陈希亮很无所谓,把所有责任都担在自己肩上。
结果灾荒一过就是丰年,当初借了粮食的人拿新收的粮食还债,官府不但没有损失,还等于用陈粮换了新粮,皆大欢喜。
显然这位陈大人既不是奸臣,也不是昏官,这时候更没有牵涉党派斗争,为什么非要跟苏轼过不去呢?
这首先要从一个称呼说起:凤翔府的办事员尊称苏轼为"苏贤良",这个称呼本身并不过分,因为苏轼破纪录的那场考试叫作"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简称"贤良科"。
称苏轼为"苏贤良",虽然听上去好像恭维他是一位贤人,其实更应该从"贤良科"的角度理解。
但陈希亮就是听不惯,很生气的说:"一个小秘书罢了,称什么贤良。"
这一生气,还把那个称苏轼为"苏贤良"的办事员打了一顿。
当苏轼求见的时候,陈希亮故意不理不睬,把苏轼晾在门外。苏轼越等越无聊,索性打了个盹。
这件事竟然还有诗为证,诗的题目是《客位假寐,因谒凤翔府守陈公弼》:
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
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
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这首诗虽然不出名,但很能代表苏轼的风格:既幽默又渊博,能把严肃的典故用成笑料。
全诗的意思是:我去拜见陈大人,但他把我晾在门外,我是进又进不去,走又不敢走,只能干坐着发呆。何止陈大人把我忘了,连我自己都把自己忘了。
苏轼在这里暗中《庄子》的典故,把自己的打盹说成了道家高人的忘我境界。
苏轼接着讲: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同事和我一起在等,这位同事不像我这样懂事,已经气得脸都变颜色了,我赶紧劝他:"陈大人虽然不至于杀了我两,但咱两还是再忍耐一下的好。"
最后两句的宽慰话貌似很口语,其实暗用《世说新语》的一则典故:郗超执掌生杀大权,谢安和王文度一道去拜访他,等到天黑也没能进门。王文度就想回去了,谢安拦住他说:"你就不能为了活命再忍耐一会儿吗?"
这件事被《世说新语》归入"雅量"这个分类,苏轼用这个典故,是把自己和同事比作谢安和王文度,把陈希亮比作郗超,很含蓄的讽刺了陈希亮的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