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都别忙活了!”李老师走进来的时候化妆师正在往我鼻子上涂最后一层阴影,因为演的是个外国人,舞台上灯光打得又足,为了让观众看清楚,每次化妆老师都会往我的鼻子上打好多层阴影,不上台的时候看起来就特别滑稽,像在鼻子两侧摸了好几层泥。化妆老师停了手,我也侧过头去看,泉刚穿上军装,手上还拿着我后边要用的帽子准备递给我,他扯着嗓子问了句:“怎么了?”
八月份的哈尔滨天气有点转凉的意思,比起前几个月在南方巡演,尤其是六月在福建首演的时候要凉快多了,穿马甲和大衣也没有那么难受。八月四号是我们在哈尔滨的首场巡演,就在环球会展中心环球剧场,效果还不错,观众席坐满肯定是不可能的,但好歹一大半的位置都有人,那天晚上我们整个剧组开心得一起去下了个馆子,觉得接下来的十几场应该也能不错。后来第二天不知道是谁去问了一句,我们才知道昨天是有电视台来采访、拍摄,有个企业包场了所以才这么多人。大家也没太当回事,演原创嘛,多少都习惯了,去年巡演的时候不也这样。
李老师说今天晚上人太少了,没法儿开场,演不了。“多少?”我站起身,伸手接过甘泉递过来的帽子,顺便理了理自己的马甲,确实是有点紧了,于是提了口气等老师的回答。他也不说话,就撇了撇嘴举起手摊开手掌给了个数:五个,才五个。其他演员一下就散开了,脱衣服的脱衣服,卸妆的卸妆,大家都不说话,没有抱怨也没有破口大骂,但一个个都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也是,以前光知道人少,但还没遇到过人少到没法演一场的情况。欣悦取下头簪,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行了,快把妆卸了吧。”转身就去了更衣室。十块钱一张票,都没人愿意看吗?我叹了口气,这下马甲被撑实了,一边解扣子一边在心里头反复重复着这一句话:“才十块钱,都没人来看吗?”
这部音乐剧我特别喜欢,尤其这个故事,因为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所以才显得格外动人,当初收到剧本的时候我就很被打动。在剧中我饰演那位因为战争不得不离开鼓岭、离开朋友的美国人加德纳。这个角色年龄跨度很大,除了小时候,我需要从青年一直演到老年,前后妆容都有变化,不过不怎么变化的就是永恒的西装三件套,有时太热了就脱去西装外套,天气凉了就添件大衣。怎么理解离别,怎么理解生的“离”和最后到死都没能再见的“别”,怎么演绎一次又一次尝试回到梦寐以求的鼓岭的执着,我琢磨了很久,翻出了原本的那篇报告文学,读了一遍又一遍。战争给人的痛苦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了解,而我只能通过文字、影像、采访尽力去理解、去感受、去代入。代入,一定要代入,演好一个角色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他。
“行了,别皱着眉头了,小孩儿都要被你吓着了!”换完衣服甘泉跑过来搂住我的肩头,泉活跃乐观得很,倒是真像福仔。我顺着他的话音低头看,才发现演两三个孩子正围着我,脸上都是小朋友的好奇。我硬生生扯出一个微笑,揉了揉他们的脑袋,“咱们一起去吃晚饭吧?”小孩都乐了,用力点了点头。我转头又对着所有人提议一起去吃东西,反正这一整晚也没什么事儿可干。
“你请啊?”圣和晔都凑了过来,欣悦也换下了那身香儿的服装围了过来。我请?我有这钱吗?还没来得及反驳他们、说句我一个月拿多少钱你们难道不清楚吗,李老师就把手一挥,拍了拍他的胸脯,点着头说了句:“我请,我请。大家这几天也都辛苦了,我请大家吃饺子。”哈尔滨,饺子,好像是分不开的两个词,就像“音乐剧”和“没人看”也一直紧紧粘在一起。这不是悲观和丧气,是习惯和认清了的无奈。我留了个笑容给他们,转身把自己关进了更衣室,换上了阿嘎去年在他公司旁边的一小店里买的灰色短袖和黑色运动长裤,本来他是想塞给我件天蓝色的,被我嫌丑给直接套他头上了。我靠在更衣室门板上直愣愣地盯着镜子,衣服套了一半,左手在袖子里,右手被藏在里边还没出来,就露了个刚扯下来的领结。脑子里突然开始循环上演毕业聚餐那天晚上的场景,人怎么会看到自己呢?但我就是看到了一脚踩在啤酒箱上,一手举着酒瓶一手搂着班长脖子的自己,脸已经喝红了,正对着桌上的同学吹牛逼:“以后我一定让剧场坐满,所有人都来看我演戏,看阿嘎演戏,还有大川,嗝——”
“大龙,快点儿,就等你呢!”脑子里的场景就停在我的那个嗝那儿,没有再继续下去,又重新倒带回到开始吹牛逼的那一刻,反复播放,顺便还给了同样兴奋的班长以及一脸欣慰的老师几个特写。身体被泉的催促叫醒,赶紧穿好了衣服,拉门走了出去,脑子里自己吹牛逼的声音和“才十块钱都没人看吗”的质疑打着架。
“你说,啥时候咱们的观众能和这桌上的饺子一样多?”泉拿着筷子点了点几盘饺子,少说也有100个,回头跟寻找真理似的举着酒杯问我,我跟他碰了个杯,一边摇头一边笑,最后仰头把那杯酒喝干净了也没给他一个回复。什么时候,这谁能知道,要怎么估量、怎么预计?周围要坐的是阿嘎大川他们几个兄弟,我说不定还能再吹个牛逼:明年,最晚后年,再晚不可能晚过我三十岁!但是这一桌子的人,都是和自己一样这么些年演着原创、做着原创的人,我们每一年都在巡演,到各个城市演,亲身体会各个城市音乐剧市场的狭小和孤独。今天是人少到开不了场,上个月是检票的工作人员和保安都进来凑人数,去年是二楼的观众都跑到一楼最中间的位置看。跟这一桌子的人拍桌子说剧场明年能坐满,他们不会有希望和兴奋的眼神,只会满脸都写着“难”。
但还是要有希望,我总觉得人还是得有希望、有盼望,你得念着点什么东西。生命永远都在燃烧,我才25,我希望自己永远都有满腔的热血去面对未来。人这一生都在寻找盛放自己热血、努力和生命的容器,说白了就是终其一生的事业。有人找到的时间早,有人找到的时间晚,有人一辈子都找不到。我很幸运,大学毕业就找到了我的容器,音乐剧。把热血、努力、希望都放了进去。我伸手夹了一个饺子,韭菜鸡蛋馅儿的,特别味儿,一边嚼一边对着泉说话,他皱着眉头却还是没往后躲,特别认真地听我说。
“会变好的,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