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袁家的日子
人生如茶,醇厚的底味是苦涩。尝过了苦涩,才会知道、上帝还欠你一份甘甜和芬芳。
作者题记
景家巷(一)
一九六一年父亲的工作从运城县团委调到了永济县团委。
县团委在县政府的大院内。大院座南朝北,隔一条马路,仿苏式的门楼正对着赵伊镇的景家巷。
景家巷十几户人家大部份都姓景,属赵伊五队。赵伊镇起家便是这一条东西街,从东扯到西,是赵伊的一至八个生产小队。
不用走进景家巷就能瞧见巷里面西的一户门楼下用细线吊着一团棉花,有风就荡,没风就吊着。房东叫景老五,屋里的女人景老太太慈眉善眼,腰里系着一块黑围裙,两只戴套袖的胳膊上沾满了棉花毛。
一个秋天的早晨,一个干部模样的青年,提着一只学生用的长方形旅行箱,左手牵着一个四五岁样子怯怯生生的小男孩,和一个年轻妇女跨进了这个门楼。男子身后年轻的母亲剪着短发,一副精干利索的模样。右手里抱着一个两岁模样的丫头,另一只手挽着一个快垂到腿弯的大包袱。他们不是象别人来此松弹套子棉花的,道有一点象电影里民国间逃难的难民,也或有点象外地过不下去了,千里奔波来投亲靠友的。
这就是当时的老袁一家人。父亲、母亲、我和两岁的妹妹。
父亲在对面政府大院里的排房里上班,我娘仨自此在这以种地为生,并兼小手工业生意的景家扎了脚,过起了随干的日子。
三年自然灾害还未过去,百废待兴。
父亲是公家的人,自然受政府的指派,常常下乡,有时出去半个月都回不了家,总是风里雨 里的忙。在运城团委的后期,才算是把母亲吃供应粮的问题落实了,每个月有定量的玉米面和白面,小孩是儿童口粮,因为没油水,其实饭也不少吃。到了景老五家,囤口粮也就是一条面袋子,也沒个存面的瓦罐什么的,自然除了防老鼠,也不太需要。每次饭做好,我和妹妹吃过了,母亲才动筷子,多了多吃,少了少吃,常常记得她用勺子把锅刮得噹噹响。父亲回家来偶而从乡下买回一个南瓜,母亲都能高兴上好几天。
租住的房间是靠后院的西厢房,一扇厚木门,用粉连纸糊着的花格子窗户挨着东西长炕。坑下能下脚的地方也就五、六个平方。
做饭就在屋檐下用泥糊了个烧柴的小灶,柴一湿老冒烟。母亲赶着做饭时,如果我在院里,就会扔给我一个济公拿的烂扇子让扇膛火。
当时 每月三元钱的房租是普遍的行价,火柴也就二分钱一盒,五分钱就能打多半酒瓶酱油。(都是拣废酒瓶用)父亲一个月的薪水也就二十多元。一家子生活都要从这里边出。平日里过日子家家户户都算计,讲究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值到后多少年还时兴的一句话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吃不饱的年代,人也就这一件烦恼!现今吃饱饭的人,个个来去匆匆,却生出许多的烦恼来。
随干当家属的日子前后也就两年来天气,便戛然而止了。当时三年人为和自然灾害尚在末期,国家困难得沒法办,上边一声令下,干部家属开始大下放,父亲是二十一级干部,属于干部里的毛毛兵,除了响应就是服从。“河南担”的担子脱了绳,摔了!我和妹年幼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母亲却急得上了火,嘴上都烧起了燎炮。
庙倒的和尚,各人想各人的法。为了好照顾一家人,父亲这才把这当成一件大事来办,一辈子不愿给人说话,这会也非得给人张口,托人找关係算是在赵伊镇上的扬南生产队落了户。
我和妹自此从城市娃变成了土蛋蛋。
少年不知愁滋味,我是老大还未到上学的年龄,(那时沒幼儿园,七岁直接上一年级)经常会和巷道里的一帮娃娃玩得黑天昏地,一个个虽然穿得长短不齐,开胸露肚的,确无拘无束,有时会跑到对面政府的门里门外捉迷藏,玩游戏。出进的工作人员都司空见惯,有时还冲我们笑一笑。不象现在,建国已七十多年了,门口确支起了一排铁焊的鹿岩,如临大敌。几个穿黑兰制服,戴大盖帽的保安值班站岗,进出登记,好象守着军事要塞似的。
一群无拘无束的娃娃更多时会在巷前的马路边顶牛,抓五子、踢瓦片,跳来蹦去,你追我赶。侭有稀少的洋马(自行车)经过时,常常铃珰会捏的连声响,象按着宝马汽车喇叭似的,嘴里还要再吆喝一声:“小鬼,看车!”每逢这时候,如果一个孩子叫个头,便有全部孩子都附上腔,扯着嗓子喊起来:“骑洋马,告煤油,顶头坐耶八混头!”看来幼小和弱势群体最实惠的侭侭是嘴上不甚吃亏!
景家巷(二)
他乡立家,千头万绪,吃喝拉撒、拖儿带女,生活的锋刃会制造坚强,也会削切出无奈。
在此前一家靠供应尚能有生活的保障。不成想,妈妈,我、妹妹转眼便成了“向阳花”。
孤儿寡母也罢,拖儿带女也罢,不劳动沒有饭吃是人民公社的基本真理。公社是不是棵常青藤不知道,社员都是藤上的瓜是自然的。但这瓜有大有小,有结在肥枝上的,也有结在旁枝未稍上的。娘仨在村里当地人眼中不仅是外来户,而且还沒有劳动力,拖儿带母,无异于讨吃一族。母亲每次临走进扬南巷时先感到自己小别人一圈。
秋后算帐的提法应该是源于农民,虽然我人不大,确是有实实在在的感同身受。记忆的伤痕使我在多年后对金秋十月都有点怕怕的感觉。
那是六三年,老三出生了,我有妹又有了弟弟。
弟出生后半年光景母亲自然是出工少了。当时的情况是生产队即使在收获后把口粮分给你,秋后算帐你工分抵不过粮款,就得拿钱来补,补交不及时的户就叫欠款户。欠款户不仅被低看,而随时有被清欠的可能。这全看生产队什么时候高兴。
这年秋后,天气巳有些凉了,景家的家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的男人,是冲着我家来的。
听说话,是从东街生产队赶过来的,一个应该是生产队会计,手里攫一杆大称,另一个带着一个比我还高出一大截的线布袋。他们把母亲叫到屋子里,用带来的铁马瓢把屋角黑瓮里的玉米一大瓢接着一大瓢的舀出来,倒在白布袋里。手里忙着嘴里也不忘说教,都是些揶揄母亲的话:“你的不做活,还想吃粮食,叫谁养活你的哩。”我看妈妈一脸无奈、鼻翼噏动着,嘴角下抿,努力不哭出来的样子。我虽然尚小,但仍能感受到强烈的屈辱,每舀一瓢,母亲难受,我的心也随着悸动一下!人说少年不知愁滋味,那是真沒有遇在那个节上。
童年最大的天就是能吃饱肚子。记得六零年闹饥荒时,四岁的我已懵懂记事了,对能吃上一顿饱饭是睡梦中都念叨的事。
当年母亲还算好,在运城工会食堂里边做饭。当时因为粮食紧张,管理已是很严格了,有专门的人负责监督。虽然沒有让我太受症,但也是常常吃不饱肚子。
记忆深刻里,母亲晚间下班回到昏黄灯光的职工宿舍,我已饿得在床上闹了!麻利的母亲把锅搭上,才屁大的功夫,我便连跳带蹦,挥舞着双手要吃,蒸锅刚刚哧哧地淌热气,看自己的娃娃恓惶的样子,她沒法也不忍心,揭开锅盖,把松散成豆腐渣一样的玉米皮铲一些给我,我顾不得烫嘴,边吸溜边吹,也不管嚼得动嚼不动便象个小狼一样吞咽起来!
母亲晚年常常生病,并由此产生自责。
在她离去的前几个月又向我念叨起那过往的酸心事,六零年她的公公,在河南老家饿得实在没办法,为活命也为找一口吃的,不远千里从河南原阳老家摸索着来到运城,找他干事,算是出人头地的儿子。偏巧父亲下乡不在家,母亲听说了,匆匆从食堂赶回家里,那年月的人树叶掉了都怕砸脑袋,明知道家里啥吃喝都沒有,也不敢从食堂裹带一点吃的给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老人。爷爷饿得两颊塌陷,一脸菜色,即见不上当干部的儿子、也吃不上一顿象样的饱饭。自顾不暇的母亲后来怎样让老人转回去的,她嗫嚅着,我也不敢细问,不敢想象我的爷爷是一路流了多少眼泪才回到家的— 爷爷一辈子勤劳仁爱,艰苦持家,仅六十二岁便去世了。可怜我的爷爷呀!
老人家总盼望着他的儿子有出息,上学、参军、报效国家,盼望着他的孙儿们志存高远,确不想儿孙们连一口饱饭都不能满足于他!惭愧呀!爸爸妈妈和我们都对不起你!有负于你呀!
人生总有无尽的遗憾,母亲自进入老年后,偶有回首往事,从不提生活的艰辛和自己所受得苦难,反倒常常谴责自己,叹息、念叼,年青青就从家里跑出来,跟上丈夫一走千里。老家两面屋里的父母和亲人顾不上行孝,照应,病了灾了父母亲都喝不上媳妇女儿的一口热汤,也见不上一面。
六十年代,道路不畅,信息全靠信件。沒有特别的大事,河南老家是不会轻易给爸妈发电报的。
记得有一次,邮局投递员送家来加急电报,电报上说是爸爸的父亲病危。父母紧急蹉商后,便急惶惶携上我和妹妹回河南原阳老家,从永济西去火车只能坐到风陵渡,当年黄河上尚未修桥,下了火车再匆忙赶渡船,人多船少,一班船上满了人只能等下一班船,时间稍延误,错过了陇海线上的火车就又要延误一天。勉强上了船,到潼关码头也不一定能靠了岸,这时就要掏钱顾人背孩子老人上岸,大人孩子都上了岸,聚齐了,再日急慌忙去赶火车!民间素有“日冒贼,(紧张急迫)过潼关。”一说。几经辗转好不容易回到老家屋里,才清楚是伯父病重。也不知是电报上少发了一个字,还是抄电员遗漏了一个字。
景家巷(三)
房东景家有二男四女,长女出嫁早,不常见。二女叫俊枝,操持家务。老三是男孩,我们住进去第二年才结的婚。叫个太娃,弄啥象啥,一学就会。那年月,机械修理,电工电器这些别人还不知道咋会事,他武弄起来熟套似的,算是这个小县一等一的能人。屋里轧花弹花技术上的事自然也是他的。多少年后赵伊大队叱咤风云的人物 。。。(电工),也不过是他的徒弟。
他闲时,会逗我玩,变个小杂技,说个字迷,曾给我做过一把木头手枪,惹的一巷娃娃都眼红的不行。我已是一二年纪的学生了,回到家仍和他然(亲密)的不行。
他下面还有一弟一妹,最小的是个女娃叫俊枝,园园的脸,一双欢欢的大眼晴。我喊她姐,她也喜欢我们弟妹仨。妈上工走后,我们几个好象就成了景家的娃娃。
那时,弟仅半岁多,母亲为挣生产队的工份,弟和妹经常是留在家里的。除非变天下雨,和我们中间有谁不美(生病)。要强的母亲一天三晌都要赶着去生产队上工。
一般早上五点钟从炕上起来,然后就象打扙,捅炉子、掏灰、(冬天炉子在室内)倒尿盆,洗手洗脸,顾不上梳头,先把锅座火上,锅上放个小箅,馏两块玉米发糕。再叠被、烧水,灌暖水瓶,归置好妹妹和弟早晨要穿的袄裤鞋子。七七八八,一切收拾停当,拿个手帕,包块凉发糕或者馍馍,门后拉起一把锄头或者铁锨就紧往生产队赶。景家巷属五队在西街,我们的生产队还在东街边边上,紧跑慢赶,到早了,还好说,队长还沒敲钟。晚一点地里走的女人都出巷了。头一天已确定的农活只管撵着一帮女人往地里走就是了,当日新派的活就得面见队长领,看队长咋指派。别看生产队长官是小的不能再小,威风起来比座山雕也不差啥!夲队的坐地虎不敢太批杆,外来户跟前便沒了顾忌,反正他知道你是“软柿子”,想日决(骂)你,不管跟前有人没人,人多人少,只要碰到茬上,便会黑着脸,扯开嗓子吼一通。“慧云嫂,你没看多会啦,你是做活来了么,还是看戏嘞!……”母亲自知人家是队长,解释得对啦错啦都是话雪(说),只能不年(言)传装个鳖。最怕人家给你派个烂脏活,人家都下朔(晌)回到屋了,你爬到地里拼死拼活还干不完。
母亲常常是有屈心里受,有气肚里咽。眼里噙着雨花子,还得奉承人家装笑脸。
有时母亲中午活干不完下不了晌,放学回来的我会和弟弟妹妹坐在房檐下等。房东景老太太是个有怜悯慈善心肠的救星,常常会给我们几个小人端饭,送水,要不就让俊贤抱一抱哭闹的弟弟。在景家住着的三四年天气,沒有景家成携还真是光景不好过!
那年月,生个孩子稀松平常,不象现在要个娃,有如祖宗三代供个神。你说也真怪,那年月,吃喝都到不了嘴里,唯独生娃不耽误。如今的社会饥饱早都沒人说了,玩的是舌尖,吃的是味觉。中央直到地方台沒啥播的就只管播美食,成都重庆说到岭南广州,东北甘肃讲到云南贵州,沒说的天上只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地上只剩下凳子蹆。昨日愰如隔世,一眨眼的功夫,饥饿成了稀罕物,僻谷变成了时氅词。能生的不愿生,养得起的想丁克。
白驹过隙,岁月无情,我们兄妹几个最至爱的双亲巳逝。他(她)们含辛茹苦拉扯的孩子也都踏入了老年的门槛。童年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艰难坎坷已成为我们姊妹人生成长中的一笔财富。也是我们虽身处不同环境,仍感情深厚的凝合剂!
景家巷是我们老袁家千里踏足永济的第一处驿站;更是我们老袁家值根它乡的幸运岛!
花开花落,风风雨雨,梦幻般的碎影化作不可磨灭的记忆。
为了方便母亲,也为了更好的溶入生产队这个大集体,父亲在扬南重新租了房子。一九六五年春,我们全家依依不舍搬离了这里,告别了慈祥的景老太太和她可亲可敬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