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丑没想到自己还能在阳间遇见熟人。
本来就是跟着几位判官上来巡视诸城隍,勘验善恶,体察阳情而已。这活从前做的多了,也就不当回事。
随着大佬们进了城隍祠坐定,六司小吏把本郡名簿往桌案上一摞,吏丑刚上前拿了一卷,就觉得脚背上搭过来一只冰凉的手。
一颗心顿时凉了个通透。
隔着皂靴似乎还能感觉到一丝颤抖。
吏丑稳了稳心神,暗道老子不仅是鬼,还他娘是专门抓鬼的,莫怂莫怂。
就这么顺势往下瞧了一眼,只见靴面上搭着的手已经挪开,转而向上伸去,正好握向吏丑的脚踝,就这么死死攥着,一股凉意蹭地直冲心窍。
就在吏丑心神即将崩溃之际,好歹是认出了那手上戴着的阴阳扳指。
兰台令吏。
这厮想吓死我么?
吏丑顺势掉了几卷名簿,装模作样的弯腰去捡,抬眼一看果然是他窝在神案下,穿着人间小吏的皂服,苍白着脸,嘴唇一片青紫。
“好冷。”
这厮虽然穿梭阴阳两界,却耐不住人群的阳气和鬼群的阴气,平日里独来独往。这次大约是在人间顶了个案牍书吏的职务,往来递送文书时正好冲撞了城隍,只得躲在神案下避让。
偏偏这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看在往日的交情上,吏丑沉思片刻,叹息道:“夜长风冷,且熬着吧。”
神案下的身影顿了顿,久久没再动弹。
吏丑松口气,默默捡好名簿,立侍一旁。这会几位判官跟城隍客套过几番,这才拿起名簿开始交头接耳。
一判官道:“某贾行善数十年,然只博善名而无善心;某士心怀仁善待天下,然苛待妻儿甚可怜。”
吏丑心道伪善当罚,便听另一判官说:“风俗日渝,神道亦与人为善。阴律中行善者寿延一纪,此二者减半可否?”
不由一叹。
那边诸判官已颌首:可。
小吏们目光交接,不置可否,便点了朱笔记下。
俄而一判官又道:某妇至孝而至淫,何以处之?
吏丑眉头一挑,小吏们早已坐不住了,纷纷涌去看那“至孝至淫”的卷宗。
只见卷宗上写道:秦氏,家境贫寒,其夫早亡,唯留老母,卖身以养。
不禁一阵唏嘘。
兰台令吏好奇心使然,顶着寒气,哆嗦着从案台底下伸出耳朵,被吏丑一脚踢回去。
喧嚣过后,各归其位。
一判官道:阳律之中,淫罪轻而不孝之罪重,既然不孝之罪重,那么能孝者福亦重。轻罪不可削重福,不如舍其淫而论其孝。
小吏们频频点头,心道这位不愧是幽冥里最为仁善的判官,行事最得民心。
却听另一判官又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世风如此,岂能以小赎大,应当舍其孝而罚其淫。
吏丑闻言便心道这么苛刻幽冥里怎么没给你赐个牌坊。
又一判官道:孝乃大德,非他恶所能掩;淫乃重罪,非他善所能赎。不如罪福各受其报。
吏丑正凝眉间,却是素来铁面的吏卯躬身请道:罪福相抵可否?
那判官便回道:以淫而削孝之福,恐使人疑孝行无福也;以孝而免淫之罪,恐使人疑淫行无罪,相抵不可。
吏丑:......
分这么清楚的吗?
那边另一个判官拍案而起:因其孝也,虽然至淫而无罪,人愈知其孝。因其淫也,虽孝而无福,人愈戒其淫。相抵可。
吏丑开始在心里怀念十八狱下的某位骄矜判官了,他若在这里,只怕都没有诸位争执的余地。
旁人眼中只见黎民生计艰难,苦众生之挣扎,哀民生之多艰。而这些高居庙堂的判官们,远离了人间烟火,便开始无视红尘疾苦,不管善之功利,恶之苦衷,一心只关注那些流于表面的善于恶,孝与淫。功德簿上种种,真正做到善恶分明,但是这样的善恶,真正是世人所需要的吗?这样的体察巡视,又如何能做到——
吏卯早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冷冷横过来一眼,分明是告诫:慎思,慎言。
满殿俱是一阵哄谈。判官及六司小吏们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一时间偌大城隍庙吵吵嚷嚷。
是了,麻木就是在这一次次的吵扰中养出的。在该反对时附和,在该表达时沉默。这才是为吏之道,本应如此,向来如此。
主事判官沉思良久,最终无果:此事出入颇为重大,只能请命于天曹论判。
如此,便将卷宗单独提出,揭过不表。其余判官兼小吏们也不敢造次,于是另论其他,余案皆是善恶分明,无聊至极。众人心系那“至孝至淫”,无心抄录,便都草草略过。
偶尔吏丑想起来点什么,便往案台下踢一脚,确认窝在里面的兰台令吏还活着。凡人的祸福已无力主导,至少眼下别再冻死一个。
等到诸案例一一巡审过,各案皆了,诸判官鬼吏起身与城隍道别。一切归于平静,兰台令吏勉强从案底爬出来,整个身子冻得不成样子,呵出来的气都凝着霜。
纵然冻成这个样子,尤是一颗贼心不死,找着机会探听那“至孝至淫”。
等到终于又遇见吏丑,他几乎快忘了这回事。幽冥里多少人间悲喜,桩桩件件,特别又寻常。见得多了,就不容易记得。
只看他细想一会,终于想起来了。
“你知道吏亥吗?就是幽冥里最变态那位。往日里轮到他行刑时,满黄泉里找不到一个闲着的,都在他那里看热闹。”吏丑猜想他估计是知道的,这人不下幽冥,但阴阳两界多的是狐朋狗友。
果不其然兰台令吏频频点头:“知道知道,名副其实的鬼见愁。谁提到他不说个狠字,落他手里,怕是再没有好皮了。”
想着还打了个冷颤。
“偏是他拦下了案子,说是故人。还特意跟阎君们求了人情,到底没把卷宗交上天曹。”
兰台令吏算了算,震惊道:“他都死了多久了阳间还有故人?”
“他说是便是了,谁还敢问他。何况故人也不是只算生前的。我死了数百年,不也有你这个阳间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