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堡垒

二十多年来,河东岸徐家总是跟死亡纠缠不清。提到徐家人,就像看到他们家那栋低矮狭窄没有窗户的房子带来的感觉,死亡堡垒一般阴森恐怖。

在我的记忆里,最先死亡的徐家人是骚貔子的父母。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他们在村委办公室门前口吐白沫而亡,一个头朝东,一个头朝西,两具枯瘦的身躯裹在宽大的的确良蓝褂子蓝裤子里,像是两袋子瘪瘪的粮食,似乎其它的粮食都已经从他们脸上那大张的窟窿里漏光。蓝褂子蓝裤子是崭新的——至少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见到他们穿过。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却并没有什么悬念可以探讨,因为他们死亡的原因很明确——老两口在喝农药之前,已经有三次跑到村委会告状说他们唯一的儿子骚貔子不给他们口粮吃,如果村里管不了他们就去死。

骚貔子叫徐永疆,是徐家独子,据说他身前身后原本有几个兄弟姐妹的,出生不久都被他克死了。

骚貔子先是父母眼里的不祥之人,后来又成了村民眼里的不祥之人,除了家人,几乎没人跟他交往,他结婚后把房子孤零零地盖到河东岸就摆明了是在跟村里其他人划清界限。

第二个发生在徐家的死亡秘密其实是由骚貔子唯一的孙子宝升宣扬出来的。

宝升瘦瘦的,脖子很长,眼睛很大,黑眼珠不多,白眼珠倒是多得吓人,不转眼珠的时候就像个死人。宝升跟他的爸爸一样,脑袋缺根筋,在小学里留级留了好几年也不认得几个字,作业通常都由他唯一的姑姑代做,老师对此也置之不理。

五年级上学期的某一天,一向被人孤立的宝升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招呼大家去河滩上看死孩子。大家骂他骗人,他却信誓旦旦,说是亲眼看到爷爷把死孩子扔到河滩上的。中午放学后,宝升像是凯旋的将军,在一群比他个子矮很多的同学的簇拥下去了河滩。当一群孩子终于赶到宝升说的那个地方时,却没发现什么死孩子,正当大家咋咋呼呼骂他骗人时,一个眼尖的女生发现了端倪,有一片沙子颜色深,还透出了隐隐的红色。几个胆大的男生折来棉槐条子开始往沙子里捅,却带出来一角白色的布条,布条上是几缕未干的血迹。先是女生们开始尖叫,接着男生们也在女生恐怖的惊叫中转身便跑。宝升兀自傻傻地站着,大声喊:“别怕,那是我弟弟,已经死了,我妈摁死的,我不骗你们,我从门缝看得真真儿的。”我想回头拽走宝升,可是腿打颤,迈不开步子,只能远远看着穿着姑姑旧衣服的宝升在那里振臂高呼。

那天中午,村里至少有十多个家庭得知了死孩子的秘密。几天后,宝升的妈妈自杀未遂,被接回到娘家,再也没回来过,后来改嫁到邻村,成了我们村里第一个离婚的女人。

那段时间,村里所有的女孩儿都得到了父母的再三叮嘱,远离河东岸,远离骚貔子。

“那个小孩真死了吗?”我有一次忍不住问我妈,“救不活了吗?”

“救活干什么?他妈不让他活。”

“为什么?他妈怎么这么狠心?”

“是个孽种,没法活。”

“什么是孽种?”

“小孩子问这么多干嘛?离他们家远点就是。”

宝升重新变得沉默寡言,眼神东躲西藏,充满了惶恐。

宝升在五年级第一个学期快结束时以十四岁的高龄辍学,我们都认为他辍学是因为他姑姑死了,再也没有人替他写作业了。

宝升辍学的前一天,同样变得十分反常,他见人就说:“我爷爷把我姑姑打死了,用棍子敲的。我爷爷嫌她肚子大,可是我姑姑已经吃得很少了。”

第二天,宝升没有再来上学,我突然很可怜他——除了妈妈,姑姑可能是他最亲的人了。在我俩同桌的三个月里,宝升在发呆的空隙,偶尔跟我进行的交谈不是关于妈妈就是关于姑姑。

我很纳闷为什么骚貔子杀人不偿命,问我妈,我妈不让问。我越发好奇,只好问年纪比我大几岁的邻家姐姐,姐姐趴在我耳朵根对我说:“宝升姑姑的肚子是被村干部弄大的,他爷爷为了要几分地把自己闺女卖了,回头看到肚子大了瞒不过就把人打死了。”

我不关心宝升姑姑的肚子是怎么大的,我只追问为什么没人报案。姐姐说:“村干部也有责任,他能报案吗?”

那几天,我老梦见宝升的姑姑,满身是血,吓醒了好几次。

我不敢跟妈说我的噩梦,怕她怪我乱打听事儿,就找了几张纸,学着大人,偷偷在村后土地庙前烧了。我一边烧一边念叨:“宝升姑姑,你别找我,我还小,没法给你伸冤啊,你快投胎去吧,投胎时千万躲开徐家啊!”

也许是心理作用,我真的没再做噩梦,从那以后,我有很多次想起过那个个子矮小的可怜姑娘,却都没有再做噩梦。

前年回老家,打车时竟然遇到了宝升,开着自己的二手桑塔纳。年近五十的宝升,依然是一张娃娃脸,不过是长了皱纹的娃娃脸。也许是年岁大了,宝升看起来不像小学时那么傻了,还热情地跟我寒暄,问长问短,跟其他的出租车司机看不出两样。

长长的一路,一直都是宝升在说话,他说自己闲暇还干吹鼓手——附近村里有人家举行白事时他跟着一伙人吹喇叭。我问宝升怎么学的吹喇叭,他说是他二十二岁时他妈偷偷给他钱让他出去学的。

“你妈还好吗?”

“去年秋天没了,我还去给她当吹鼓手了。”

宝升努力瞪大眼睛,我在他近乎白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晶莹的泪水。

“不是我妈我也就死了。”他突然说。

“六年前我爷爷死的时候,像是疯了,拿着菜刀在院子里东奔西跑,大喊大叫,一会儿骂我老爷爷老奶奶,一会儿又骂我小姑,等他撞死在墙上时,我已经被他砍了一刀在腿上不能动弹,我奶奶当时不在家,我摸出手机给我妈打完电话没多久就昏过去了,我妈打120救了我。”

“你爸呢?”

“我爸早就死了,夏天去地里干活热死了。”

“你现在就自己?”

“还有我奶奶和我儿子,我老婆生下孩子就走了。”

我突然想起了宝升的妈妈,心内一阵同情。

“我儿子很聪明,在重点高中上学,”他放慢车速,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其实也不傻,我是被吓坏了。”

我正沉吟着怎么回答,他又继续说:“小时候我爷爷整天在家里装神弄鬼,他说有鬼要害他,所以房子一个窗户也不留,门上还贴着一道符。”

“对不起。”我说。我想起来我们小时候对他的各种奚落和嘲弄。

“是我的命不好。”他看着前方,眼角的皱纹一跳一跳的,“其实主要是我爷爷命不好,他从小被我老爷爷老奶奶骂克星,还差点被他们摁到水缸里溺死,他其实很胆小,睡觉都要枕头下压着一把菜刀。”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也吓坏了,但是至少我还有我妈,她走了后也一直偷偷看我。我爷爷很可怜,连他爸妈都不要他。”

“你家老房子还在吗?”

“早就推倒了,我爷爷一办完丧事我就推倒了。我现在住市里,买了套二手房。”

说话间,已经到了村前桥头上,我往河东岸看去,一片白茫茫的新雪,一览无余。如果不是今天遇到宝升,我早就忘记了那里还存在过一栋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房子。

下车前,宝升突然说:“我每次参加白事吹喇叭时都边吹边哭,人家觉得好看就都愿意雇我,其实我哭的都是我家死去的人。”

看着宝升,我想起小时候给宝升姑姑烧的作业本纸,眼睛不由湿润了。

愿所有死去的人都可以得到重生,来世被人关爱,也愿所有活着的人都得到祝福,今世有爱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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