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因家境,或因奶奶,我自小爱吃五谷杂粮。其中尤以番薯为甚。
番薯高产贱生,兼之味调众口,实属难得之物。它有好些品种,诸如红薯,紫薯,黄薯,幼藤,六十日,湛江种之类,也有多种口味,包括粉的,香的,甜的,绵的,糯的,等等。
小时候我喜欢湛江种,偏爱粉味,纯粹的喜欢。
如今我喜欢幼藤多些,也爱上了它的甜味,因怀念而喜欢。
湛江种藤极粗,叶极肥,薯极大,像极土生土长的农夫。
幼藤则藤纤叶细,泛着初春般绿,极尽江南烟雨的娇柔。
然无论是湛江种还是幼藤,甚至乎其他,都一样的种植,一样的收获。
种番薯很简单。
最粗鄙的做法是挖坑便埋,但决然收获不大。比较传统的做法要经过翻地,堆列(把土堆成一列列的),碎土,挖坑,施肥,压苗和回泥七道工序。
传统做法之上便是精细,它需要把活敲碎了干,用心地干,直至收获。这个奶奶尤其擅长。
奶奶种番薯前会先把地翻了,暴晒几天,再撒上薄薄一层草木灰,等土块变得干硬才敲碎堆列。
她堆的列笔直整齐,大小近一,高低亦然,像拉尺丈量过似的。
她挖的坑也有着准绳般的精细度,无论深浅与宽窄。
坑挖好后便要浇水。
奶奶浇水比较讲究,她总会一瓢瓢细细浇的,稳而从容。我则随意得多,基本是舀起水就泼。快倒快了,却有好些坑没浇透,水也多洒坑外,黏糊糊的不好回泥。
然后就轮到施肥。
肥料不能太多,否则薯苗就容易焦死,太少也不好,会影响番薯的品质与产量。如能做到奶奶那般恰到好处就再好没有了。
接下来便是压苗和回泥。
把薯苗塞到坑里用手压住再缓缓回泥,末了还用手压实。这是奶奶的招牌动作。
再接着便进行打理。
打理也就浇浇水,施施肥,松松土,拔拔草,和培培土的事,简单的很,奶奶愣是做得一丝不苟,让人叹绝。
最后一步——收获。
收获时,一锄头下去,铿锵一声,干涸的硬土破开了,翻起润凉的红浪,便见番薯将出未出。
每每这时我都会虎吼一声直往地上扑,锄头也扔了,用手小心翼翼扒着泥土,献宝似的把番薯捧起来,“哇……奶奶,好多好多的番薯……看看看,这个,超级大的……那个那个,看到没,没有虫蛀呢……我要吃这个最大最好的……”
奶奶总会笑着回应,“好好好,明早就煮给你吃。先让一让,我再挖……”
刚挖回来的番薯(多指幼藤,奶奶喜欢种它。以下没特别说明的也是幼藤)七分鲜美中缱绻三分泥土的芬芳,味道独特,百吃不厌。
可惜放几天那鲜味便没了,再放便粉味退却而渐趋清甜,颜色也由米黄到花黄再到金黄。
金黄是番薯煮熟后的肉色,那是一种渗漏甜蜜的亮泽,包裹在暗红色的薄皮之下,独属秋天。
谁又能料到它下锅前的模样?
那可是干瘪瘪尘仆仆的毫不起眼,焦斑遍布,捏着略显绵软,像个熟透的猕猴桃。
其实我是不太喜欢吃它,但我很喜欢看着奶奶吃。
奶奶通常左手拿薯右手剥皮,也是一丝不苟的,像虔诚的信徒朝圣。番薯丝丝缕缕冒着热气,在她黝黑枯瘦青筋错结的手里,好比铁树承花。啵的一下,暗红色的皮剥落大片,露出金子般璀璨的薯身,凝脂般的蜜汁汩汩而流,霎时便把手濡湿,形同施上一层冰裂纹的釉。
奶奶对着番薯轻吹几下(这时的番薯烫的很,你若一口咬下,准保瞬间吐出。我就曾试过,结果舌头麻了三天。),小小咬上一口,在舌间流连片刻才咕一声咽去,脸上氤氲着陶醉与幸福,极为怡人。
不得不说,吃也是一种享受。
……
屈指算来离开故乡已四年有余,竟再没吃过略带甜味的红薯,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