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拍的《刺客聂隐娘》看过已经很长时间了,在娱乐业几天一个新面孔几天一串新话题的喧嚣里,我对其人其作,始终抱有很高的诚意和敬意。我始终怀着好奇,一位年近70岁的文艺片导演,他老了以后,关于爱情,关于成功,关于美,想说的是什么?
唐史中藩镇割据的记载有很多,唐传奇里这聂隐娘确实写得幽曲神秘。看《刺客聂隐娘》之前,我能想像的唐朝有很多个版本,但没有一个版本是那部烂片《王的女人》那么聒噪而无趣的。要看过多少烂片,才知道烂片之所以烂是因为它多嘴多舌了无欢趣。
侯孝贤的唐朝确实引人入胜。精美的山水,精简的对白,精致的生活。从头至尾的斩绝刚烈,贵族少女隐娘从不是聒噪之人,站在帷幕后的沉默的身影,眼波流转含蓄又内敛,她内心翻滚如海表面却像铁一般冷----片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有故事,却从没有大段对白和旁白,侯孝贤无意于取悦市场,无意于向观众交待故事的来龙去脉,他做的是一部他认为应该这么做的片子。
留白的手法用得非常大胆,到了让人看不懂的地步----然而它拍得实在很美,为了再看一看那样的唐朝,回味之中,那些被剪得几乎没有的情节,突然间就懂了。就像一位法国导演说的,当两个人沉默相对之时,天空中有天使飞过。看懂了那样的默契珍重,让人心神为之一朗。
阿城和朱天文的编剧一点也没有卖弄。只有阅历深厚的人,才懂得功夫放在细节里。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经得起最内行的眼光,这样的文字是温厚而淡定的,笔下的唐朝跟侯孝贤拍出来的唐朝,风骨神韵契合得不留痕迹。
生于1947年的侯孝贤,用投资9000万的《聂隐娘》说,人是永远孤独的,没有同类。销魂蚀骨的孤独之感,内心的猜忌紧张,与山水的清逸柔缓、贵族生活表面的优雅从容相映衬,让这部片子静得出奇。这种静,与我们想像的万国来朝的盛唐不同,与被拍坏了的吱吱喳喳的宫斗戏不同,这种静,来自于对生命无常最深刻的体验,像身怀绝技的贵族小姐聂隐娘最终嫁给无名的磨镜少年那样,她看到了这种静,爱上了这种静,在这静里体会到安详和慰藉。
试想,一部定格于内忧外患纷争不断的封建贵族家庭的片子,权力之争无处不在,随时都考量着人的品格和意志,青梅竹马的恋情牺牲给争权夺利,命运在她面前就如绝顶高手之间的对决,时刻需要屏息凝神默想,它怎么可能不安静?
片末,注定孤独的隐娘,遇到一位眼神清澈的磨镜少年,喧嚣市井中,他手磨铜镜,笑容清朗,光洁的铜镜照出了人世间的温暖。
附:《聂隐娘》 作者:(唐)裴铏
(据说这是侯孝贤最爱读的一篇古文)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
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中,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猱极多。尼先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可断。逐令二女教某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猱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
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锋闻语甚惧。
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
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
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悟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照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
后潜于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止,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矣。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望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而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厚礼之。
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
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昌裔(此处作刘“昌裔”而不作刘悟)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
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