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六点,窗棂上的天色像一条刚漂洗过的蓝手帕。
我持白瓷壶,水至三沸,点茶。蒸汽倏地扑在镜片上,世界瞬间雾化成乳白色的底片。
就在那蒙雾里,我默念一个名字——不是祷告,不是呼唤,只是让舌尖在上颚轻点,像一片茶叶遇水,缓缓沉落。
欢喜便来了:无香、无色,却像电光在心脏最软处掠过,留下极细的灼痕。
我低头抿一口,茶汤清苦,回甘像一条细线,把日子缝得密不透风。
中年女子的欢喜,原可以这样轻:不惊动枕边人,不吵醒屋檐下筑巢的麻雀,甚至不必让自己真的“看见”那个人。
只要名字在胸腔里幽微地亮着,像灶膛深处一粒将熄未熄的炭,便足够把余生慢慢煨热。
【二】
办公室的白炽灯,亮得让皱纹无处躲藏。午后三点,所有人伏在格子间打盹。
我悄悄点开一个灰色头像——万年不改的缄默,像一块冷山玉。
并不说话,只把对方三年前发的一句“早呀”点开,再原样合上。
那枚“早”字,像一粒被时光剥了壳的莲子,苦意褪尽,只剩内里软白的甜。
我把它含在舌尖下,继续敲键盘,做报表,回邮件。
数据列像雨夜高速上的反光带,一格格向后飞逝,而我心底藏着那一点微白,一路亮着。
同事问:“怎么总偷笑?”
我答:“刚想到一句好诗。”
其实没有诗,只有那句被人遗忘的“早呀”,在心脏的暗房里,自己发酵成酒。
中年女子的欢喜,不需回应,不必连环;它更像私酿,封存在日常最平凡的软木塞下,愈陈愈清。
【三】
傍晚,去菜市场。番茄红得嚣张,青椒绿得张扬,我却在一隅花摊停住——
一把桔梗,紫得低调,瓣口微卷,像不肯轻易吐露的方言。
花农说:“这个耐放,能开十天。”我点头,掏钱,抱花回家。
插在玄关的玻璃瓶,不高不低,恰好与我视线平齐。
夜里归来,鞋未脱,人未喊灯,先与它对视。
那抹紫,像一段被岁月漂洗过的锦缎,在昏黄走廊里闪着旧而固执的光泽。
我把手袋放下,把疲惫放下,也把那个名字放在它面前——
仿佛花是信使,替我守口如瓶,却把缄默的温柔翻译成颜色:
“我在这儿,不开口,也不走。”
中年女子的欢喜,开始学会借物寄情:不给对方添麻烦,只把心事安放在一朵花的脉搏里,让它替自己跳动。
【四】
周末,独自去江畔。风把水面揉出无数细小的褶子,阳光碎成一地银屑。
我带一本书,却一页未翻;只把耳机音量调到最低,听一首无人知晓的轻音乐。
远远地,有父子在放风筝,线断了,风筝摇摇晃晃投奔云层。
那一瞬,我忽然泪目——原来我们一生都在放手,却仍庆幸曾牵过。
我把泪意眨回去,低头在备忘录写下一行字:
“缄默,是最深的温柔;不打扰,是我最后的勇敢。”
写完,按下保存,像把一封永远不会寄出的信,塞进时光的抽屉。
江水东流,带走一些泥沙,也带走一些暗涌;而我仍坐在原地,像一块被潮水反复舔舐的礁石,表面圆润,内心坚硬。
中年女子的欢喜,终于学会与遗憾共生:
不必把风筝追回,只需在地面仰望,看它越飞越高,越来越小,直至成为天际一粒淡墨。
【五】
夜将沉,我回家。电梯里镜光惨白,照出眼角新生的细纹。
我伸手轻触,像触到一张被揉皱后又抚平的糖纸——皱褶仍在,却闪着微光。
进门,换鞋,开灯,灶上水响。
我把桔梗花挪到餐桌,给自己冲一杯桂花乌龙。
水气氤氲,像给世界覆上一层柔软的纱。
此刻,我忽然想起那个名字,想起自己一整个白天的“不言语”,想起茶、花、江风、断线的风筝……
它们像五颗低调的石子,被悄悄投进心湖,没激起惊涛,却一圈一圈,把湖心推向远方。
我端起杯,对着虚无轻轻碰了一下——
“敬你,也敬我;敬缄默,也欢喜。”
茶烟细,名花轻;中年女子的故事,写到此处,不必再要结局。
只要每日清晨,我还能在沸水里点茶,在枕畔收好那枚无人回复的“早呀”,在玄关与紫桔梗对视——
欢喜便如暗香,浮动在寻常烟火里,不浓,不烈,却足以慰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