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吹散了月光,沈砚站在庭院里,看着满地碎银被揉成模糊的光晕。院角的石榴树影在青砖地上扭曲着,像幅被雨水洇开的水墨画。他摸出裤袋里的黄铜钥匙,齿痕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这是上周从居委会领来的,说是老宅闲置太久,锁芯早该换了。
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像是谁在黑暗里磨牙。沈砚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霉味与樟木箱气息的空气涌出来,呛得他后退半步。客厅的挂钟停在三点十七分,钟摆积着层薄灰,却仍保持着欲坠未坠的姿态,像他记忆里无数个悬而未决的瞬间。
“吱呀” 一声,西厢房的门被穿堂风撞开。沈砚摸到墙上的开关,老式拉线开关拽了三下才亮起昏黄的灯。书桌上的青瓷笔洗里盛着半汪死水,水面浮着片蜷曲的玉兰花瓣,该是去年春天的遗留。他记得苏晚总爱在窗台上摆玉兰,说这花谢得干脆,不像茉莉要拖拖拉拉落满窗台。
抽屉最底层压着个铁皮饼干盒,沈砚掀开时铁锈粘在指尖。里面没有饼干,只有叠得整齐的信笺,牛皮纸信封边缘都泛了黄。最上面的信封写着 “沈砚亲启”,字迹娟秀,末尾画着小小的月亮。他认得这笔迹,是苏晚的。
那年他十五,苏晚十四,两家只隔了条窄巷。夏夜乘凉,她总搬着小马扎坐在他旁边,手里摇着蒲扇,讲她在书上看来的故事。有次讲到《牡丹亭》,她说杜丽娘真傻,为个梦就死了。沈砚没接话,只看着她被月光镀上银边的侧脸,心里悄悄想,若是为她,好像也不算太傻。
信里写着些琐事:巷口的槐树开花了,居委会张大妈的猫生了崽,她爹又买了新的砚台。沈砚一页页翻过去,指尖沾了纸灰似的涩。看到第三十七封信时,他停住了。那封信没写完,墨迹在 “我听说你要去” 后面晕开一大团,像滴没忍住的泪。
他确实走了。十八岁那年拿到北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没跟任何人说。凌晨五点的火车,他背着包走出巷口,看见苏晚家的灯亮着。窗帘拉得严实,只在底边漏出一线暖黄,像条没系紧的腰带。他站了很久,直到火车鸣笛声从远处传来,才转身快步离开。
“咔嗒”,楼梯传来轻响。沈砚猛地抬头,手电光扫过去,照亮一级级积灰的台阶。没人。许是老鼠,他想。这老房子,除了老鼠,大概也没别的活物了。
二楼的阁楼锁着,钥匙孔生了锈。沈砚从工具箱里翻出机油,滴了几滴进去,来回拧了半天,锁才 “啪” 地开了。阁楼里堆满了杂物,旧家具罩着白布,像一个个站着的幽灵。他掀开最大的那块白布,露出架老式缝纫机,机头的黑漆剥落,露出底下的黄铜。
这是苏晚家的缝纫机。她妈是裁缝,总在灯下踩着踏板,“咔嗒咔嗒” 声能传到巷尾。苏晚也会踩,夏天穿连衣裙,袖口总沾着线头。有次沈砚生日,她送了件白衬衫,袖口绣着小小的月亮,针脚歪歪扭扭,他却穿了整个夏天。
缝纫机的抽屉里,藏着个木匣子。沈砚打开,里面是些零碎:半块橡皮,断了芯的铅笔,还有枚磨得光滑的铜钱。他拿起铜钱,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忽然想起那个雨天。
那天雨下得很大,他没带伞,苏晚撑着伞在巷口等他。两人共撑一把伞,肩膀挨着肩膀,她手里就攥着这枚铜钱,说能辟邪。走到分岔口,她说:“沈砚,我爹想让我去南方学裁缝。” 沈砚 “嗯” 了一声,没看她。雨打在伞上,噼里啪啦的,像在替他说那些没出口的话。
“嗡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沈砚摸出来,是中介发来的信息,问他明天是否方便看房。他回了 “方便”,指尖却悬在删除键上很久。这房子,他本是打算卖的。父母走后,他在北方安了家,除了清明,几乎不回来。
阁楼的天窗没关,风灌进来,吹得白布猎猎作响。沈砚走到窗边,月亮又出来了,被云遮着,朦朦胧胧的。他想起最后一次见苏晚,也是这样的月夜。
他去当兵,部队在西南。临走前一晚,他在巷口等了很久,苏晚没来。后来听张大妈说,她那天晚上就走了,跟她妈去了苏州。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钱,是她硬塞给他的,说:“戴着,保平安。”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苏州。沈砚犹豫了一下,接了。“喂,请问是沈砚先生吗?” 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我是。”“我是苏晚的女儿,叫苏念。我妈…… 她走了。”
沈砚握着手机,指节泛白。阁楼里的风好像更冷了,吹得他骨头缝都疼。“什么时候的事?”“上周三,肺癌。她留了东西给你,说如果你回来,就交给你。”
挂了电话,沈砚在阁楼里站了很久。月光透过天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块不规则的光斑,像块被打碎的镜子。他想起苏晚以前总说,月亮是有记忆的,会把见过的故事都记下来。不知道月亮是否记得,他们一起在巷口数过的星星,一起在槐树下埋过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沈砚给中介回了条信息,说房子暂时不卖了。然后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买了去苏州的高铁票。坐在高铁上,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像他不断翻涌的记忆。
他想起小时候,苏晚总爱跟在他身后,像条小尾巴。他爬树掏鸟窝,她就在树下举着篮子等着;他被隔壁的大孩子欺负,她就跑回家叫她爹来帮忙。那时候的日子,简单得像杯白开水,却带着淡淡的甜。
高中时,两人在同一所学校,不同的班级。每天放学,他都会等她一起走。路上,她会讲班里的趣事,他就静静地听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的发梢,闪着金色的光。他多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时间的尽头。
可命运总是不尽如人意。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可以去远方求学,看看外面的世界;忐忑的是,该怎么跟苏晚说。他知道苏晚心里是有他的,就像他心里有她一样。可他不敢承诺什么,年轻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不确定。他怕给不了她幸福,怕耽误她的前程,所以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不告而别。
高铁到站时,已经是下午了。苏念在出站口等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眉眼间像极了苏晚。看到沈砚,她快步走过来,“沈叔叔,我是苏念。”
“你好,念念。” 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
苏念带着他穿过一条条古色古香的小巷,来到一栋两层小楼前。门口种着玉兰,正是开花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这是我家,我妈说,您来了,一定会喜欢这里。”
推开门,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合影,是沈砚和苏晚的高中毕业照。照片上的两人,穿着校服,青涩的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沈砚看着照片,眼眶有些湿润。
苏念递给他一个盒子,“沈叔叔,这是我妈留给您的。”
沈砚接过盒子,入手有些沉。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那叠信和日记,还有一枚小小的月亮形状的玉佩。他认得这玉佩,是他小时候送给苏晚的,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这玉佩是他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不值什么钱,却是他当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我妈说,这玉佩她戴了一辈子。” 苏念轻声说,“她总说,等您回来,要亲手还给您。”
沈砚拿起玉佩,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带着苏晚的温度。他翻开日记,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像苏晚在耳边轻声诉说。
“今天,巷口的槐树开花了,很香。我想起沈砚说过,他最喜欢槐花的味道。不知道他在北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到槐花馅的包子。”
“张大妈的猫生了崽,小小的,很可爱。我抱了一只回来,给它取名叫‘砚砚’,沈砚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我爹又买了新的砚台,很漂亮。我偷偷在上面刻了一个‘晚’字,希望沈砚能看到。”
“听说沈砚要去当兵了,心里有点难过。他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是不想让我知道吗?”
“今天,我看到沈砚的结婚照了,新娘很漂亮,他笑得很开心。真好,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也该放下了。”
“念儿出生了,像个小天使。看着她,我就想起小时候的沈砚,也是这么调皮捣蛋。”
“我生病了,肺癌。医生说没多少时间了。有点遗憾,没能再见到沈砚一面,没能亲口告诉他,我不怪他了。”
“临终前,月光真好。念儿问我为什么总看月亮,因为月亮像沈砚的眼睛,明亮又温柔。”
沈砚一页页翻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日记本上,晕开了字迹。他仿佛能看到苏晚在灯下写日记的样子,看到她的喜怒哀乐,看到她对自己深沉而隐忍的爱。
“我妈说,她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跟您好好道别。” 苏念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总说,如果当初勇敢一点,也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沈砚抬起头,看着窗外的玉兰,“是啊,如果当初勇敢一点……” 可人生没有如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在苏州待了三天,沈砚要回去了。临走前,苏念送他到车站,“沈叔叔,我妈说,让您好好生活,别总活在过去的遗憾里。”
沈砚点点头,“替我谢谢你妈,也谢谢你,念念。”
回到老宅,沈砚没有再联系中介。他开始收拾房子,擦去缝纫机上的灰尘,把苏晚的信和日记小心翼翼地收好。他在院子里种上了玉兰,像苏晚当年那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砚把老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时常坐在院子里,看着玉兰花开了又谢,看着月亮升起又落下。他知道,苏晚一直都在,在月光里,在花香里,在他的心里。
中秋那天,沈砚在庭院里摆了两只玉兰杯,倒上酒。月光洒在院子里,像一层薄薄的银霜。他举起酒杯,对着月亮轻声说:“苏晚,月亮又圆了,你看到了吗?”
仿佛有风吹过,带来了淡淡的玉兰花香,像是苏晚的回应。沈砚笑了,眼角有泪滑落。
有些遗憾,虽然无法弥补,但只要心中有爱,有思念,就能找到和解的方式。就像被风吹散的月光,看似消失了,却以另一种方式,照亮了前行的路。
沈砚知道,他会带着对苏晚的思念,好好地生活下去。因为这是苏晚希望看到的,也是他对她最好的告慰。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春天。老宅的玉兰花开得正盛,沈砚坐在院子里,看着满树的白花,仿佛看到了苏晚的笑脸。他拿起手机,给苏念发了条信息:“念念,家里的玉兰花开了,很漂亮。有空带孩子回来看看。”
不一会儿,苏念回了信息:“好啊,沈叔叔,等放假我们就回去。我妈说,风有记忆,会把想念带到该去的地方。我想,她现在一定也看到了这满树的玉兰花。”
沈砚看着信息,笑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温暖而明媚。他知道,苏晚一直都在,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