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身牡丹

我是民国金陵城最红的青衣柳疏影,艺名是班主赐的玩物。沈钧山少帅夜夜为我捧场,却在我交付真心那晚递来喜帖:“周家小姐才配当正妻。”他订婚宴那夜,我穿上亲手绣的嫁衣走向戏台。火光吞没金线牡丹时,我看见他疯了一样冲进火海。七十年后,工地挖出两具相拥的焦骨。我的银簪插在他胸口,他指骨紧紧攥着半张烧焦的戏票——那晚的座号,正是他永远留空的“亡妻之位”。

戏台上的水银灯,灼人得很。

那光泼下来,像是滚烫的锡水,浇得人睁不开眼,又无处遁形。我立在台口那方狭小的阴影里,耳中是前台震天价响的碰头彩,锣鼓铙钹搅作一团,震得脚下的老旧台板都在微微发颤。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滑过颊边扑的厚重铅粉,留下一道冰凉的、痒丝丝的痕迹。后背贴着的粗粝木柱,硌着骨头,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感,反而成了此刻唯一的锚点,让我还能知道自己是谁——柳疏影。一个名字,一件班主手里能卖出好价钱的漂亮玩物。

前台的喧嚣浪潮般涌来,又倏然退去,只留下嗡嗡的余响在耳蜗里打转。班主那张油光水滑的胖脸挤进这方阴影,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股子腌臜的脂粉味。

“疏影!我的好囡囡!”他舌头有点大,喷出的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油腻腻的手掌顺势就拍在我僵硬的肩头,力道大得让我一个趔趄,“看见没?沈少帅!今儿又来了!专为捧你的场!”他浑浊的眼珠朝台下某个方向使劲努着,挤出一个极其谄媚又心照不宣的笑,“好生伺候着!唱罢这出《游园惊梦》,你那点‘小麻烦’,班主我保管替你抹得干干净净!”

那“小麻烦”三个字,被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进我耳中。是前几日一个仗着祖荫的纨绔,喝了黄汤,硬要闯后台拉扯,被我失手用铜烛台在额角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那点猩红的血,和对方暴跳如雷的咒骂,此刻又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铁锈的腥甜和冰冷的恐惧。班主的话,是许诺,更是敲打。我垂下眼,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缀着廉价珠片的绣鞋,鞋尖一点污渍,像一粒甩不掉的尘埃。喉头有些发紧,我用力吞咽了一下,只觉得那厚重的油彩糊在脸上,闷得人几乎窒息。

“……知道了,班主。”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厉害。

班主满意地哼笑一声,肥胖的身躯灵活地一旋,又没入了后台的嘈杂里。

前台,丝竹声起,婉转缠绵。是《游园惊梦》的过门。该我上场了。

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灰尘、汗味、劣质脂粉和后台灶间油烟味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呛得我几乎咳嗽。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挂上了那副千锤百炼、无懈可击的妩媚笑容。莲步轻移,水袖微扬,我袅袅娜娜地,将自己抛入那片灼人的水银灯海之中。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开口,清亮的嗓音如裂帛,穿透满堂喧嚣,稳稳落下。台下瞬间安静了许多。

眼角的余光,如同自有生命,不受控制地朝那个固定的角落飘去。

二楼雅座。临着雕花栏杆,视野最好的那一个。

他果然在。

沈钧山。

一身熨帖的深灰色戎装,肩章流苏垂落,即使在喧闹戏园昏暗的光线里,也透着一股沉沉的威压与冷硬。他并未像旁人那样大声叫好,只随意地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姿态是军人特有的笔挺与放松的矛盾结合。指间夹着一支雪茄,青烟袅袅,模糊了他小半张脸,却衬得那双眼睛越发锐利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那目光隔着重重人影和缭绕的烟雾,落在我身上。

不是那些看客赤裸裸的贪婪和狎昵。他的眼神很沉,很静,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仿佛要穿透我脸上厚厚的油彩,穿透这身华丽戏服包裹的皮囊,直直看到骨头缝里去。每一次被他这样看着,我脊背都会窜起一股隐秘的战栗,不是恐惧,而是另一种更陌生、更危险的东西,像冰凉的蛇,缠绕着隐秘的暖流。

他几乎夜夜都来,占据着那个位置,如同一个沉默的符号。金陵城的人都在嚼舌根,说沈少帅被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迷昏了头。可只有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里,并没有多少男人对女人的欲望。那更像一种……深沉的探究,一种无声的较量,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却让我的心猛地一抽。

“人立小庭深院……” 唱词在舌尖流转,水袖抛洒,身段如弱柳扶风。我的目光与他隔着虚空短暂相接,又迅速滑开,如同受惊的蝶。台下爆发出更热烈的喝彩。我踩着那喝彩声,在台心旋转,裙裾飞扬,珠翠轻响,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完美地演绎着不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唯有心口深处,那被他目光灼到的地方,残留着一小块滚烫而隐秘的疼痛。

戏散了。后台卸妆的油污味儿、汗馊味儿、劣质头油味儿混在一起,顶得人脑仁疼。铜盆里的水已有些浑浊,我盯着水中那张被胡乱抹去油彩后显得格外苍白憔悴的脸,眼下的青黑怎么也擦不掉。镜子里映出身后杂乱的景象:班主正唾沫横飞地数着今晚的进项;几个跑龙套的小丫头挤在角落分食冷掉的烧饼;一个武生敞着怀,对着墙角撒尿……

“柳老板,” 一个低沉的、带着点沙哑的嗓音在门边响起,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后台的嘈杂。

我猛地回头。

沈钧山就站在那扇通往后台的窄门阴影里。高大的身形几乎堵住了门口透进来的微光,戎装的线条在昏暗中显得更加冷硬。他没带随从,独自一人,手里也没拿惯常捧场用的花篮或银元。后台的空气瞬间凝滞了。班主谄媚的笑容僵在脸上,数钱的动作停了;小丫头们吓得缩成一团,连那武生都手忙脚乱地系着裤腰带,大气不敢出。

“少帅……” 我站起身,喉咙有些发紧,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块沾满红白油彩的棉布。

他抬步走了进来,军靴踩在满是油污和碎屑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橐橐”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我脸上,依旧沉静,带着穿透力。

“那姓刘的,”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不会再来烦你了。”

我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他。姓刘的,就是那个被我砸破头的纨绔!他知道了?是班主……还是他一直在看着?一股寒意夹杂着莫名的暖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少帅……”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道谢?显得太轻佻。解释?又显得多余。

沈钧山没等我回应,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随即,他微微颔首,竟是转身就走。干脆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丝流连。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窄门外的夜色里,只留下后台一片死寂的沉默和浓重的压迫感。

班主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的谄媚瞬间复活,堆满了笑凑过来:“哎哟我的好囡囡!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沈少帅心里有你!那刘家的混账东西算个屁!少帅一句话,保管他老子亲自押着他来给你磕头赔罪!这下好了!好了!” 他兴奋地搓着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仿佛沈钧山刚才的举动,成了他手中一件价值连城的筹码。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油腻笑脸,胃里一阵翻搅。周围那些窥探的、羡慕的、嫉妒的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我猛地推开他凑过来的身体,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素色棉布外衫,胡乱裹在身上,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后台那道散发着霉味的小门。

冷冽的夜风猛地灌进肺里,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水汽。我大口呼吸着,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混杂着屈辱、惊悸和一丝微弱得近乎可怜的暖意的浊气。巷子又深又窄,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勾勒出两侧斑驳高墙的轮廓,像沉默的巨人。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梆子响,更衬得这深巷死寂。

我埋头疾走,只想快点回到那间租来的、同样狭窄却暂时属于我自己的小屋里。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孤单。

刚拐过一个堆满杂物的拐角,一道高大沉默的影子猝不及防地挡住了去路。

我吓得心脏几乎停跳,猛地刹住脚步,惊魂未定地抬头——

沈钧山。

他就站在巷子中央,背对着我来的方向,仿佛专门在此等候。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戎装挺括的肩线和军帽的硬朗轮廓,大半张脸隐在深沉的阴影里,只有指间一点猩红的雪茄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蛰伏野兽的眼睛。

“少帅?” 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脊背抵住了身后冰冷粗糙的砖墙。

他缓缓转过身,阴影随之移动,月光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半边脸。依旧是那副沉静到近乎冷漠的神情,眼神却比在后台时更深,像结了冰的湖面下汹涌的暗流。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属于硝烟、皮革和强大男性力量混合的凛冽气息瞬间将我包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怕我?” 他的声音很低,在寂静的深巷里带着金属般的回响。

我咬着下唇,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倔强地摇头。巷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那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剥开我的皮囊。然后,他抬起手。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尖叫出来。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却并未落在我身上,而是伸向了他军装内袋。

他掏出了一个东西。

不是预想中的银元,也不是什么信物。

那是一方素净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棉帕子。纯白色,没有任何刺绣花纹,布料看起来柔软而干净,和他身上冷硬的戎装格格不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块帕子递到我面前。动作干脆,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

我愣住了,愕然地看着他,又看看那方白帕,完全不明白他的用意。昏暗中,他锐利的眼神似乎在我脸上逡巡了一下,随即,那握着帕子的手,极其自然地、目标明确地抬了起来。

粗糙温热的指腹,带着薄茧,毫无预兆地、轻轻地拂过我的左眼角下方。

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一颤,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指尖划过的地方,正是方才在后台卸妆时,被班主那油腻的手掌重重拍过,又被我自己用脏污的布胡乱擦拭过的地方。那里,想必还残留着未净的油彩污迹和一点狼狈的红痕。

他是在……替我擦拭?

这个认知荒谬得让我脑中一片空白。金陵城手握重兵的沈少帅,深夜在陋巷,用一方干净的帕子,替一个戏子擦脸?

他的动作很轻,很短暂。指腹的触感一掠而过,快得像幻觉。但那粗糙温热的感觉,却像带着电流,瞬间从脸颊的肌肤窜入四肢百骸,让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鼻尖似乎萦绕起一股极淡的、清冽的气息,不同于雪茄的辛辣,干净得像雪后松针的味道,来自他递出的那方白帕,更来自他靠近的身体。

他收回了手,将那方沾了我脸上些许污痕的白帕随意地揣回军装口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整个过程,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

“夜深露重,”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早些回去。”

说完,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深沉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仿佛空无一物。然后,他利落地转身,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橐橐”声,高大的背影很快融入了前方巷子更浓重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巷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头顶那弯清冷的残月。夜风吹过,脸颊上被他指尖拂过的地方,后知后觉地泛起一阵细微的、奇异的灼热感。我抬起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那个位置。冰凉的指尖触到温热的肌肤,激得我打了个寒噤。那方白帕的清冽气息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混杂着他身上硝烟与皮革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所有的感官。

我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慢慢滑坐下去,蜷缩在肮脏的墙角。方才后台班主的谄媚、众人的目光、沈钧山那沉静锐利的眼神、递来的白帕、指尖的触感……所有画面和感觉在脑中疯狂冲撞。屈辱与惊悸尚未褪去,一种全然陌生、带着巨大恐慌的暖流却汹涌而至,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堤防。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无声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砸落在膝头粗糙的棉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那方素净的白帕,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砸碎了我用戏服和油彩精心构筑的、名为“柳疏影”的坚硬外壳。深巷的黑暗里,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绝望的悸动。

自那夜巷中递帕之后,沈钧山依旧夜夜来听戏,占据着二楼那个固定的雅座。只是,那道沉静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似乎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东西。不再仅仅是探究,更像一种无声的注视,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后台依旧喧嚣,班主脸上的谄媚几乎要开出花来,话里话外都暗示着我已攀上了高枝,飞上枝头指日可待。小丫头们看我的眼神也变了,羡慕里掺杂着敬畏。而我,却像踩在悬崖边缘,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

他不再仅仅是在戏园出现。有时我清晨去城南老字号买刚出炉的蟹壳黄烧饼,会“偶遇”他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街角,车窗摇下一半,露出他线条冷硬的侧脸。有时我在租住的小院天井里晾晒洗好的戏服,一抬头,会瞥见巷口对面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他独自坐着,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茶,目光似乎正落在这边。

他从不靠近,更无逾矩的言语动作。只是存在,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固执地出现在我生活的边缘。这种无处不在的注视,起初让我如芒在背,坐立难安。可渐渐的,一种扭曲的安全感竟从这令人窒息的监视中滋生出来。那些往日觊觎的目光、不怀好意的搭讪、甚至班主油腻的“提点”,都在他无形的笼罩下销声匿迹了。金陵城的风,仿佛都绕开了我这小小的角落。

深秋的雨,带着刺骨的寒意,一连下了好几日。租住的小屋阴冷潮湿,墙角渗着水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烂的味道。我受了寒,嗓子哑得厉害,连着几日告假,蜷缩在冰冷的薄被里,昏昏沉沉。

这天傍晚,雨势稍歇,天色灰蒙蒙的。我裹着被子,昏沉地听着窗外檐角滴滴答答的落水声。虚掩的院门忽然被轻轻叩响,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克制。

心猛地一跳。这种时候,会是谁?

我强撑着下床,裹紧外衣,趿着鞋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的,竟是沈钧山的副官,姓陈。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面容严肃,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藤编食盒和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包。雨水打湿了他的帽檐和肩章,他却站得笔直。

“柳老板,”陈副官的声音刻板,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少帅吩咐,把这个送来。”他将食盒和纸包递过来,动作一丝不苟。

我愕然地看着,没有立刻去接。

“少帅说,”陈副官顿了顿,依旧面无表情,“天寒,保重嗓子。”说完,也不等我反应,将东西往门边干净的石阶上一放,利落地敬了个军礼,转身大步走入还未停歇的细雨中,很快消失在巷口。

我呆立了片刻,才弯腰将东西提进屋里。打开食盒,上层是几样精致的、还冒着热气的清淡小菜和一碗熬得浓稠软糯的碧粳米粥。下层则是一小盅温热的冰糖炖雪梨,澄黄的梨肉浸在琥珀色的汤汁里,散发着清甜的香气。那个牛皮纸包里,是几包上好的胖大海、金银花和罗汉果,还有一小瓶油润的枇杷膏。

食物的温热气息氤氲开来,驱散了一丝屋内的阴冷和霉味。我怔怔地看着,指尖抚过温热的瓷盅边缘,那暖意仿佛顺着指尖一直流进了心底最冰冷荒芜的角落。嗓子火烧火燎的痛楚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窗外,雨丝又渐渐密了起来,敲打着瓦片,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我舀起一勺温热的梨汤,慢慢送入口中。清甜微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暖意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那股暖流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连日来盘踞在骨头缝里的寒意。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吃着清淡的粥菜。屋外是凄风冷雨,屋内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胃里是暖的,身体是暖的,可心口那处刚刚被捂热的地方,却无端地升起一股尖锐的酸楚。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滴进温热的粥碗里。

这算什么?高高在上的施舍?还是……一丝真切的怜惜?我分不清。我只知道,这道沉默的、无处不在的注视,这些无声无息、却又熨帖到极致的举动,像一把温柔的钝刀,正一点一点地,将我拼命筑起的、名为疏离的堤防,缓慢而坚定地瓦解。

雨声淅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摇摇欲坠的心防。我放下勺子,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个装着枇杷膏的小瓷瓶,冰凉的釉面下似乎还残留着送药人指尖的温度。喉头的暖意和心口的酸楚交织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叹息,消散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

日子在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静中滑过。沈钧山依旧沉默地存在于我生活的背景里,像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带来无形的庇护,也带来沉重的窒息感。后台班主的笑容越发谄媚,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金陵城的风言风语并未平息,反而因沈少帅的“专宠”而愈演愈烈,只是再无人敢在我面前露出狎昵之色。

初冬的一个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寒意。我刚卸完妆,换上自己的素色棉袍,准备离开。班主却搓着手,堆着满脸笑凑过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疏影啊,沈少帅的车……在外头巷口等着呢。”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兴奋,“少帅吩咐了,今儿个……请你出去坐坐。”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该来的,终究会来。这些日子的“照拂”,这无处不在的注视,终究要有个明确的价码。指尖瞬间变得冰凉,一股强烈的抗拒和冰冷的绝望从心底升起。我垂下眼,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声音干涩:“班主,我……身子不太爽利。”

班主的笑脸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带着不容置疑的圆滑:“哎哟我的好囡囡!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不就是点小风寒嘛,少帅那边早就备好了车,暖和着呢!快去吧,别让贵人等急了!”他几乎是半推半搡地将我送出了后台那扇小门,力道大得不容拒绝。

巷口,果然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车身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副驾驶的门打开,陈副官跳下车,依旧是那副刻板的表情,对我微微颔首:“柳老板,请。”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终究还是弯腰钻进了后座。车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地毯,暖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寒意,却暖不了我冰凉的手脚。沈钧山就坐在另一侧,背脊挺直,侧脸在昏暗的车厢内显得轮廓分明,带着刀削斧劈般的冷硬。他没看我,只淡淡吩咐了一句:“开车。”

车子平稳地滑入暮色渐浓的街道。霓虹灯开始次第亮起,在车窗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倒影,映着沈钧山沉默的侧影。我僵硬地坐着,身体绷紧,手指死死抠着膝盖上的布料,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车内暖气很足,我却觉得比外面更冷,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他会带我去哪里?旅馆?还是某个私密的宅邸?那些传闻中权贵们安置“外室”的地方?心口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屈辱和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车子最终在一处僻静的、古色古香的院落前停下。青砖黛瓦,门楣上挂着两盏素雅的灯笼,映着“松风阁”三个古朴的隶书大字。这里并非我想象中任何一处暧昧的场所,倒像是一处清幽的茶舍或书斋。

陈副官拉开车门。沈钧山先下了车,站在门廊下,微微侧身,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带着满心的惊疑和戒备,跟着他走进院门。穿过一道曲折的回廊,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松木清香和墨香。回廊尽头是一间宽敞的雅室,临着一方小小的天井,几竿修竹在寒风中轻曳。室内陈设雅致,博古架上摆着几件瓷器,墙上挂着字画,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占据中央,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案头一只细颈白瓷瓶里,斜斜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白梅,清冷的幽香若有若无。

这里……竟是一间书斋?

沈钧山示意我在书案对面的圈椅上坐下,自己则在书案后宽大的太师椅上落座。陈副官无声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雅室内只剩下我们两人,暖炉里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更显寂静。

他并未说话,只是伸手,拿起书案上那一叠码放整齐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线装书册。最上面一本,封皮上用娟秀的小楷写着《牡丹亭还魂记》。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

“听闻你唱《游园惊梦》极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随手翻开书页,目光落在那些工整的蝇头小楷上,指尖划过一行行字迹,“可读过汤显祖的原本?”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纯粹的、近乎学者般的探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此句何解?杜丽娘为情而死,又因情复生,在你看来,是至情至性,还是痴傻虚妄?”

我彻底愣住了。所有的戒备、屈辱、恐惧,在他这突如其来的、纯粹关于戏文的问题面前,像被戳破的泡沫,瞬间消散无踪,只留下巨大的错愕和茫然。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深夜将我带来这里,只是为了……论戏?

沈钧山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狎昵或轻慢,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答案的专注。案头白梅的清冷香气,混合着墨香和松木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入鼻端。

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掐着膝盖的手指也慢慢松开。我望着他沉静的侧脸,望着他手中那本旧得发黄的书册,望着案头那几枝在寒冬里倔强绽放的白梅。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巨大的惊悸和一丝微弱的、近乎荒谬的欣喜,猛地冲垮了心防。方才在车上的种种不堪揣测,此刻显得如此卑劣和可笑。

“我……” 我清了清发紧的嗓子,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目光迎向他专注的视线,“我以为少帅……”

“以为我会带你去别处?”他接过了我的话,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手指依旧停留在书页上,目光却更深了些,“柳疏影,”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我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在你眼里,我沈钧山,和那些只图你皮囊的人,并无分别?”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耳边。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沉沉的威压,甚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

一股巨大的羞愧感瞬间席卷了我,烧得脸颊滚烫。我仓惶地垂下眼,不敢再看,只觉手脚冰凉,心却跳得快要撞出胸腔。方才那点微弱的欣喜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无地自容的难堪。是啊,我凭什么那样揣度他?凭他显赫的身份?还是凭我卑微的处境?在他眼里,我不过也是那等以己度人、心思龌龊的俗物罢了。

“少帅恕罪……”声音低若蚊蚋,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暖炉里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像在嘲笑着我的窘迫。

过了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凝固,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却缓和了许多:“坐吧。”

我僵硬地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头却垂得更低。

“汤临川写《牡丹亭》,” 他重新翻开书页,指尖划过那些墨迹,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缓,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情’之一字,是他立言的筋骨。杜丽娘慕色还魂,世人皆道其痴,然情至深处,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此等境界,非常情可度。”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书页,望向虚空某处,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只是这人间,容得下‘情不知所起’,却未必容得下‘一往而深’。”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你唱杜丽娘,唱的是她的‘情’,还是她的‘痴’?又或者……是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妄’?”

我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我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那些在戏台上演绎过千百遍的悲欢离合,那些水袖翻飞、唱词婉转间倾注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情绪,此刻竟如此清晰地翻涌上来。

“我……” 我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迎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第一次,说出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我唱她……大约是唱她的‘不甘’。”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迟疑,“不甘心只在梦中遇见柳生,不甘心大好年华埋没于深闺,不甘心……情之一字,未及深尝便凋零成灰。” 说到最后,声音里已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沈钧山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书案上另一本薄薄的册子,推到我面前。

是一本清人批注的《牡丹亭》唱段集锦,字迹清雅,旁边还留有不少朱笔批注的小字,见解独到精辟。

“唱戏,不只是唱腔身段,”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腔是骨肉,情是魂魄。若不知其情,不解其意,终究是隔靴搔痒。”他指了指那本册子,“这里的批注,或可一读。”

我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纸页,像触碰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诱惑的领域。翻开扉页,一行行清隽的字迹映入眼帘。那些批注,或论曲词之妙,或析人物之心,字字珠玑,直指本心。我不知不觉便沉浸进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处何地,也忘记了对面那个带来巨大压迫感的男人。

偶尔抬起头,撞上他沉静的目光。他并未看我手中的书,只是随意地翻着自己面前那本《还魂记》,或是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专注而沉静,褪去了戎装的凛冽,竟透出一种书卷气的清隽。案头白梅的幽香丝丝缕缕,混合着墨香和淡淡的松木气息,萦绕在鼻端。暖炉里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室内温暖如春。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更夫遥远的梆子声。

沈钧山放下笔,合上手中的书册:“夜深了,回去吧。”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如梦初醒,慌忙放下手中的册子,站起身。心中竟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舍,对这方宁静雅致的书斋,对这短暂沉浸在戏文精妙中的时光,更对……眼前这个打破了我所有预设的男人。

陈副官的车将我送回小巷口。我下车时,沈钧山并未下来,只是隔着车窗,对我微微颔首。车窗摇上,隔绝了他沉静的面容。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沉沉的夜色,很快消失不见。

我独自站在冰冷的巷口,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方才书斋里的暖意和墨香似乎还萦绕在周身,心口却空落落的,像是被剜去了一块。指尖还残留着书页的触感和那本册子上的墨香。他最后那沉静的一瞥,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回到冰冷的小屋,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黑暗中,书斋里的景象一遍遍回放:他专注的侧脸,案头的白梅,翻动书页的声响,还有他那些关于“情”与“痴”的话语……他究竟是谁?那个手握重兵、令金陵城噤若寒蝉的沈少帅?还是那个深夜论戏、眼神沉静如水的男人?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而我自己呢?那个在戏台上巧笑倩兮、在班主面前强颜欢笑的柳疏影?还是那个在书斋里,对着他,说出“不甘”二字的……真实的我?

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角,渗入枕头。一种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恐惧和一种同样巨大的、令人眩晕的悸动,在心底疯狂交织、撕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个飘散着白梅与墨香的书斋里,在那个男人沉静的目光下,已经悄然改变,并且再也无法回头了。那道沉默的影子,终于不再是背景,而是带着致命的温度,烙进了我生命的底色里。

书斋论戏之后,我与沈钧山之间,仿佛有了一层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依旧夜夜来听戏,目光沉静。隔三差五,陈副官的车会在我离开戏园时停在巷口,无声地将我载往那座名为“松风阁”的书斋。

那里成了我贫瘠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和喘息之地。踏进那扇门,仿佛就卸下了所有名为“柳疏影”的沉重戏装。我们极少谈论戏园之外的事,话题几乎都围绕着戏文、唱腔、字画,甚至偶尔触及一些无关痛痒的古籍典故。他博闻强记,见解往往一针见血,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包容,听我那些或许浅薄、或许偏执的看法。我渐渐不再那般拘谨,甚至偶尔会因某个观点与他低声争辩几句。案头的白梅谢了又换,有时是清雅的墨兰,有时是几枝疏朗的枯枝插瓶,雅室内总是萦绕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植物清香。

每一次离开书斋,回到我那间冰冷的小屋,巨大的失落感便如潮水般袭来。书斋里的暖意、墨香、他低沉平缓的嗓音、偶尔在我专注看书时掠过我的沉静目光……都成了令人上瘾的毒药,每一次短暂的沉浸,都让现实的冰冷更加刺骨难耐。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无可救药地滑向深渊——对一个永远不可能属于我的男人,交付了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真心。

这隐秘的、注定无望的沉溺,让我在戏台上唱那些生离死别的戏文时,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真切。那腔调里的哀婉缠绵,不再仅仅是技艺的模仿,而是从心底渗出的、滚烫的血泪。《游园惊梦》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唱得台下鸦雀无声,连班主都惊愕地瞪大了眼。

这一晚,唱的是《白蛇传》的《断桥》。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 水袖翻飞,唱腔凄绝。我扮演的白素贞,心碎于许仙的薄幸,肝肠寸断。唱到那句“想那时三月西湖春如绣,与许郎花前月下结鸾俦”,一股尖锐的悲恸猛地攫住了我,眼前竟模糊地晃过松风阁书案旁那沉静的侧影。戏是假的,情却是真的。那腔调里的绝望和哀恸,浓得化不开。

前台一片死寂,连咳嗽声都消失了。我能感觉到二楼那道沉静的目光,此刻如同实质,沉沉地压在我身上。

一曲终了,竟无半点掌声。后台卸妆时,班主那张胖脸凑过来,带着前所未有的谄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疏影啊,好!唱得太好了!把那些太太小姐的眼泪都唱下来了!”他搓着手,压低声音,“沈少帅……让你卸了妆,去老地方等他。”

心猛地一跳,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酸涩淹没。老地方……松风阁。我沉默地点点头,加快了卸妆的动作。

依旧是那辆黑色的轿车,载着我穿过华灯初上的街道。车窗外的流光溢彩,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方才戏台上那剜心般的痛楚还未散去,混合着对书斋那短暂温暖的渴望,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车子在松风阁幽静的院门前停下。陈副官拉开车门。我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廊下没有亮灯,只有雅室的门缝里透出温暖的光线。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走到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门前,正要抬手敲门。

门内,一个陌生的、带着明显不悦的年轻女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钧山!你到底还要这样多久?整日里往这腌臜地方跑,和一个下九流的戏子搅在一起!金陵城里都传遍了!你让父亲的脸面往哪搁?让周家的脸面往哪搁?你和蕴芝的婚事,还办不办了?!”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指尖离冰冷的门板只有一寸之遥,却再也无法落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全部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

周家?婚事?蕴芝?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贯穿心脏。

门内,沈钧山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我的事,不用你管。也轮不到周家置喙。”

“轮不到?!”那女声陡然拔高,尖锐刺耳,“沈钧山!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沈家的嫡长子!是手握重兵的少帅!你的婚姻,从来就不是你自己的事!那是沈家和周家的联盟!是父亲稳固江南的棋!蕴芝哪点配不上你?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比你那个只会抛头露面、搔首弄姿的戏子强千倍万倍!”

“住口!”沈钧山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冰冷的威压,即使隔着一道门板,也震得我浑身一颤。

门内瞬间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我僵立在门外,如同一尊被骤然冰封的雕像。指尖冰凉,血液凝固,连呼吸都停滞了。方才戏台上的剜心之痛算什么?此刻门内传来的每一个字,才真正将我凌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些深夜书斋里的暖意,那些沉静专注的目光,那些关于戏文的探讨……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一场高高在上的沈少帅,在既定婚姻之外的、闲暇时的消遣。而我,柳疏影,一个“下九流的戏子”,一个“只会抛头露面、搔首弄姿”的玩物,竟然可悲地当了真,甚至……交出了那颗卑微又滚烫的心。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像滔天巨浪,瞬间将我灭顶。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住。我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瘫软下去。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雅室的门,就在这一刻,“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照亮了门口。

沈钧山站在门内,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半光线,脸上还残留着未及敛去的怒容,眉宇间拧着深重的沟壑。当他看清僵立在门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的我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清晰地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惊痛?

他身后半步,站着一个穿着昂贵丝绒旗袍、烫着时髦卷发的年轻女子,妆容精致,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如同在看一堆肮脏的垃圾。

空气死寂。风穿过回廊,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迎上沈钧山的目光。那双曾让我沉溺、让我觉得深不可测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狼狈不堪的倒影。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惊愕,怒意未消,还有那一闪而逝的痛楚——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彻底破灭。

没有质问,没有哭诉,甚至没有一丝表情。我用尽残存的力气,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回廊外浓重的黑暗里。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身后似乎传来他急促的一声:“疏影!”还有那女子更加尖锐的呵斥:“钧山!你敢!”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想逃离,逃离这令人作呕的暖光,逃离那沉痛的目光,逃离这撕心裂肺的真相。黑暗的庭院像一张巨口,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滚烫地淌过冰凉的脸颊,又被寒风迅速吹干,留下刺痛的痕迹。心口那个地方,像是被硬生生挖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巨大的、血淋淋的窟窿。

那晚之后,沈钧山再未出现在戏园。二楼那个固定的雅座,空了。

金陵城的风言风语,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刮遍了大街小巷。内容却诡异地一致:沈少帅迷途知返,终于厌弃了那个低贱戏子,要迎娶门当户对的周家大小姐了。人们谈论着周家小姐周蕴芝如何的端庄贤淑,如何的才貌双全,如何与沈家门当户对、天作之合。那些曾因沈钧山的存在而对我收敛的目光,如今变本加厉地投射回来,充满了幸灾乐祸的鄙夷和毫不掩饰的轻贱。班主那张胖脸也彻底垮了下来,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件彻底砸在手里的赔钱货,连敷衍的谄媚都省了,只剩下冰冷的厌弃和时不时的刻薄讥讽。

“哟,咱们的柳老板,这是还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呢?醒醒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出身!戏子就是戏子,还妄想攀高枝?沈少帅那是何等人物?玩玩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了?”“晦气!白瞎了老子那么多心思!这月的份子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唱!给我卖力唱!唱不出满堂彩来,趁早给老子滚蛋!”

那些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身上。我麻木地听着,脸上挂着戏台上练就的、完美的、空洞的笑容。心口那个被挖空的血窟窿,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冰冷。我照常登台,水袖翻飞,唱腔依旧婉转,甚至比以往更加卖力,更加“动情”。只有我自己知道,那腔调里包裹的,早已不是戏文里的离合悲欢,而是自己亲手埋葬的、腐烂发臭的真心。

松风阁,成了绝不敢再触碰的禁地。那方书斋的暖意、墨香、案头的白梅……都成了午夜梦回时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凌迟着残存的意识。

日子在冰冷的麻木中一天天捱过,像钝刀子割肉。直到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落在青灰色的屋瓦和冰冷的街道上,很快就化了,留下湿漉漉的痕迹。空气湿冷刺骨。我刚从戏园出来,裹紧了单薄的棉袍,埋头匆匆往租住的小巷走。班主今日的辱骂犹在耳边,带着小年夜特有的刻薄。

刚拐进巷口,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挡在了前面。

陈副官。

他依旧穿着笔挺的军服,帽檐和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沫,神情却比往日更加刻板,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手里没有食盒,也没有书册,只拿着一个信封。一个极其考究的、烫着金色暗纹的硬壳信封,在灰暗的巷子里,显得异常刺目。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冰窖最底层。脚步钉在原地,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陈副官走上前几步,将那信封递到我面前,动作依旧一丝不苟,眼神却避开了我的视线。

“柳老板,”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公事公办的刻板,“少帅吩咐,将这个交给您。”

我僵硬地站着,没有伸手去接。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信封,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金的暗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陈副官的手停在半空,沉默了片刻。巷子里只有雪花落地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声。终于,他低低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补充:“少帅说……请您……务必打开看看。”

务必看看?

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冷笑几乎要冲破喉咙。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颤抖着,接过了那个信封。

很轻。轻飘飘的。

陈副官见我接下,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迅速敬了个礼,转身大步离开,军靴踏在湿冷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消失在巷口。

我站在原地,雪花无声地落在我的头发上、肩上,融化,带来刺骨的寒意。手指僵硬地捏着那个信封,烫金的纹路硌着指腹。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呜咽着穿过。

良久,我像是终于积蓄了一点力气,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才一点点撕开了那个考究的信封。

里面没有信笺。

只有一张喜帖。

大红的底子,金粉描绘着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的吉祥图案,在灰暗的雪天里,红得刺眼,金得晃目。

我颤抖着,将它打开。

“谨詹于民国二十五年元月十五日(农历腊月廿二)为 沈钧山先生 周蕴芝女士 举行结婚典礼 敬备喜筵 恭请 柳疏影 女士 光临”

地点是:金陵饭店宴会厅。

新郎:沈钧山。新娘:周蕴芝。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刺穿视网膜,直直钉入大脑深处。那鲜红的底色,那烫金的字迹,那刺目的“新郎沈钧山”、“新娘周蕴芝”……组合成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务必打开看看……”

他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冰冷而无情。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最后的“交代”?这就是他所谓的“看看”?让我亲眼看着自己的痴心妄想如何被钉上耻辱柱?让我这个“下九流的戏子”,去“光临”他风光大婚的现场,亲眼见证他如何迎娶他的大家闺秀、门当户对?

“噗——”

一口滚烫的腥甜毫无预兆地冲破喉咙,猛地喷溅在手中那张大红的喜帖上。鲜红的血,落在鲜红的底子上,瞬间洇开一片暗沉、粘稠的污迹,覆盖了“柳疏影”三个字,也模糊了那对刺目的名字。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我佝偻着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肮脏的雪地里。手中那张沾血的喜帖,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皮开肉绽,却又死死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冰冷的雪水浸透了单薄的棉裤,刺骨的寒意蔓延全身,却比不上心口那万分之一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和冰冷。

巷子外,隐约传来孩童们迎接小年夜的欢笑声和零星的爆竹声,喜庆而遥远。我蜷缩在黑暗的角落,看着手中那张被血染污的、象征着他盛大婚礼的请柬,在漫天飘落的细雪里,无声地咧开了嘴,露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比冰还要寒冷的笑。

好一个务必看看。沈钧山,你真是……好狠的心肠。

喜帖被我扔进了灶膛,连同那口呕出的心头血一起,烧成了灰烬,只留下一点焦糊刺鼻的味道,在狭小的屋子里盘旋了几日,才慢慢散去。

日子还在继续,像一潭散发着腐臭的死水。戏园的台子,我依旧得上。班主的刻薄变本加厉,看客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我唱,用尽全身力气唱,水袖舞得如同濒死的蝶,唱腔拔得极高极亮,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开来,呕在戏台上。台下有时叫好,有时起哄,我只觉得那些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心口那个窟窿,似乎已经麻木了,不再流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

腊月廿一,沈钧山与周蕴芝大婚的前一日。

后台嘈杂依旧。班主正唾沫横飞地指挥着众人准备晚上的大轴戏,一个跑腿的小厮满头大汗地挤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扎着绸带的、极其考究的锦盒。

“柳老板!您的!”小厮把锦盒往我妆台上一放,擦了把汗,“沈……哦不,周家派人送来的!说是务必亲手交给您!”

周家?我麻木地抬起眼。妆台上那方锦盒,深紫色的绒面,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华贵得与这后台的腌臜格格不入。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各种复杂的窥探。

班主的小眼睛立刻亮了,带着谄媚凑过来:“哎哟!疏影啊!这周家……难道是沈少帅……” 他话没说完,就被我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丝绒。打开搭扣,掀开盒盖。

没有信笺。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件旗袍。

一件……嫁衣。

正红色,最上等的软缎,光滑如水流淌。领口、襟前、下摆,用极细的金线,密密匝匝地绣满了盛放的牡丹。那牡丹花瓣重重叠叠,富丽堂皇,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淌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华美光泽。金线在红缎上蜿蜒,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无声的、咄咄逼人的炫耀和践踏。

周蕴芝的嫁衣。

她把她明日要穿着嫁给沈钧山的嫁衣,提前送到了我这个“下九流的戏子”面前。

“务必亲手交给您……”小厮的话在耳边回响。

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死一般的苍白和冰冷。巨大的屈辱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心上,砸得我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耳边所有的嘈杂声都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蜂鸣。那些窥探的目光,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嘲笑和鄙夷的利刃,将我钉在原地,剥皮拆骨。

“啧……真漂亮啊……”“周家小姐……这是……”“杀人诛心呐……”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毒蛇,丝丝钻进耳朵。

我死死地盯着锦盒里那件流光溢彩的嫁衣,那刺目的红,那耀眼的金,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被我死死咽了下去。

班主咽了口唾沫,脸上堆起假笑,小心翼翼地试探:“疏影啊,你看这……周家小姐这意思……是不是……”

“滚。” 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字,从我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

班主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随即恼羞成怒:“你!不识抬举的东西!周家小姐抬举你……”

“我让你滚!” 我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如同困兽濒死的低吼,眼中迸射出的寒光,竟骇得班主和周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啪”地一声合上锦盒盖子,将那刺目的红与金隔绝。然后,我抱起那个冰冷的锦盒,在所有人惊愕、鄙夷、或怜悯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挺直了脊背,如同走向刑场般,走出了喧嚣的后台,走进了外面沉沉的暮色里。

租住的小屋,冰冷得像坟墓。

我将那锦盒重重地扔在唯一的小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惨淡的月光,勾勒着那方深紫色锦盒狰狞的轮廓。

嫁衣……周蕴芝的嫁衣……

她是要我亲眼看着,她是如何用这身华服,名正言顺地站在沈钧山身边,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她是要用这身衣服,将我最后一点可悲的尊严和念想,彻底踩进泥里,碾得粉碎!

恨!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如同地狱的毒火,猛地从心口那个冰冷的窟窿里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烧干了眼泪,烧尽了恐惧,烧毁了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凭什么我的真心要被如此践踏?!凭什么他们可以高高在上,用一纸婚书和一件嫁衣,就轻易判了我爱情的死刑?!

目光死死地钉在桌角——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把剪刀。平日里用来修剪丝线、修补戏服的剪刀,乌黑的铁,锋利的刃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所有的思维。

嫁衣……金线牡丹……戏台……

火光……

我猛地扑到桌边,抓起那把冰冷的剪刀。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剪刀锋利的刃口刺破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却奇异地让我更加清醒。

打开锦盒,我粗暴地拽出那件流光溢彩的嫁衣。光滑的软缎在手中流淌,那金线牡丹的华美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

嗤啦——

锋利的剪刀狠狠刺入那柔软的红缎!我用尽全身力气,沿着衣襟,疯狂地撕剪下去!布料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小屋里格外刺耳,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

红缎在我手中破碎,化作片片残骸。我抓起那些破碎的、带着金线牡丹纹样的红缎碎片,如同捧着一把把带血的刀。然后,我扑向墙角那个破旧的樟木箱子——那里面,藏着我压箱底的东西。

箱盖被粗暴地掀开。最底下,压着一件素色的、半成品的旧旗袍。那是很久以前,在松风阁书斋的暖意和墨香还未散去的时候,在那些沉静的注视下,我怀着怎样隐秘而卑微的欢喜,一针一线偷偷缝制的。用的是最普通的素白软缎,没有繁复的花纹,只在领口和襟前,用细细的银线,绣了几朵清雅小巧的玉兰花苞。那是我心中,为自己缝制的……嫁衣。

我颤抖着,将那些从周蕴芝嫁衣上剪下的、带着金线牡丹的红缎碎片,狠狠地、一片一片地,缝补在这件素白旗袍的裂口上!针线粗劣而狂乱,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金红的碎片覆盖了素白的底子,华贵的牡丹粗暴地践踏着清雅的玉兰。一件不伦不类、如同血与火拼凑而成的、诡异而刺目的“嫁衣”,在我手中渐渐成型。

每一针扎下去,都像是扎在自己的心上。恨意燃烧着血液,泪水却早已干涸。当最后一片带着牡丹花瓣的红缎被粗陋地缝上,我举起这件“嫁衣”。

月光下,它像一件来自地狱的祭品。素白的底色是未及绽放便被摧毁的纯洁梦想,破碎的金红牡丹是掠夺和践踏的烙印,粗粝的针脚是绝望的呐喊。红与白,金与素,破碎与完整,极致的华美与狰狞的毁灭,扭曲地交织在一起。

就是它了。

我木然地换上这件“嫁衣”。冰冷的布料贴着肌肤,那粗粝的针脚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我坐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嘴唇被自己咬得破皮红肿。长发散乱地披在肩头。身上那件红白交织、金线狰狞的“嫁衣”,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妖异而绝望的美。像一个即将献祭的、破碎的瓷偶。

拿起梳妆台上那根唯一的、廉价的银簪——簪头是一朵小小的、素银打制的玉兰花。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将长发松松挽起,用这根银簪固定。

最后,我拿起桌上那盒唱戏用的胭脂。指尖蘸取那浓艳如血的红色,对着模糊的铜镜,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涂抹在苍白的嘴唇上。一下,又一下,直到唇瓣被染成一片刺目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猩红。

镜中人,唇红似血,面色惨白,身着破碎的嫁衣,眼神空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平静。

好了。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冰冷、破败的小屋。然后,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走进了腊月廿一深冬的寒夜。

没有月亮,没有星光。浓墨般的夜色沉沉地压在头顶,寒风像刀子,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长街寂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零落的、迎接明日喜事的爆竹响,更衬得这夜死寂如坟。

我穿着那身不伦不类、红白刺目的“嫁衣”,赤着脚(那双缀着廉价珠片的绣鞋,早已被我弃在屋里),一步步踩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路上。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得骨头缝都在打颤。粗糙的石板硌着脚心,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毁灭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支撑着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躯壳,朝着戏园的方向,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去。

戏园的后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死寂。守夜的杂役不知躲到哪里烤火去了。我像一缕游魂,悄无声息地飘了进去。

偌大的后台,空无一人。道具箱笼在黑暗中投下幢幢鬼影。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油彩味、汗味和灰尘的气息。我径直走向戏台。

厚重的猩红幕布低垂着,隔绝了前台。我摸索着,找到通向舞台的台阶。冰凉的木阶硌着赤脚。我掀开幕布一角,走上那方空旷的戏台。

黑暗中,巨大的舞台像一个沉默的祭坛。往日喧嚣的锣鼓、鼎沸的人声、灼目的水银灯,此刻都消失了。只有死寂。冰冷的空气里,漂浮着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我站在台心,这片曾承载了我所有荣辱悲欢的方寸之地。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暗中,一排排空荡荡的座椅,如同沉默的墓碑。

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二楼。那个固定的雅座方向。一片浓稠的黑暗。

他今夜不会在这里。他此刻,想必正在某处华宅,筹备着明日迎娶他的新娘,他的周蕴芝。

心口那最后一点余烬,也在冰冷的黑暗里彻底熄灭了。

够了。真的够了。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走到舞台一角。那里堆放着一些杂物,角落里,静静躺着一盏唱夜戏时备用的煤油灯。玻璃灯罩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我弯腰,捡起那盏冰冷的灯。手指冻得有些僵硬。

然后,我走向舞台中央。在那片曾经无数次旋转起舞的地方,停下。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破碎的“嫁衣”。指尖抚过那粗粝的针脚,抚过那些被强行缝合上去的、带着金线牡丹的红缎碎片。月光?不,没有月光。只有无边的黑暗。

我慢慢地、慢慢地,拔下了头上那根素银的玉兰花簪。冰冷的簪子握在掌心,像握住一块冰。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布料撕裂的声音。

我举起簪子,用那尖锐的尾端,狠狠刺向自己的手臂!一下!又一下!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滴落在冰冷的戏台木板上,也滴落在嫁衣素白的部分,洇开一朵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红梅。

尖锐的疼痛传来,却让我空洞的眼神里燃起一丝奇异的亮光。很好,这颜色,正好。

我颤抖着,将簪尖蘸上自己温热的血,然后,开始在那件嫁衣上,在那些破碎的金红牡丹旁边,在素白的底子上,疯狂地涂抹、勾勒!

没有笔,只有簪尖和自己的血。我画着,画着那永远无法完成的玉兰花开,画着心中那场永远无法举行的婚礼,画着那个沉静如水的侧影,画着松风阁书案旁案头的白梅……血很快变冷,变得粘稠,在光滑的缎面上凝结成暗红丑陋的斑块和线条,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终于,我停下手。嫁衣的前襟、袖口,已被自己的鲜血涂画得一片狼藉,如同被凌迟后的残躯。

我举起那盏沉重的煤油灯。冰凉的玻璃触感,带着油污的滑腻。

深吸一口气。这冰冷的、带着灰尘和腐朽味道的空气。

然后,我猛地拧开了煤油灯的旋盖!

浓烈刺鼻的煤油味瞬间弥漫开来,冲入鼻腔。

我毫不犹豫地,将整盏灯里粘稠冰凉的煤油,兜头浇下!

冰冷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头发,顺着额头、脸颊、脖颈,汹涌地流淌下来,浸透了单薄的嫁衣!刺鼻的气味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煤油的冰凉触感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恶寒的颤栗。

煤油顺着发梢滴落,在脚边的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扔开空了的灯盏。玻璃碎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好了。都准备好了。

我抬起手,指尖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和煤油。那只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我摸索着,从破碎嫁衣的暗袋里(那是缝制时特意留下的),掏出了一盒火柴。

小小的、长方形的纸盒,握在手里,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

黑暗中,我背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面对着那厚重的、低垂的猩红幕布。缓缓地,划亮了第一根火柴。

哧——

微小的火苗骤然亮起,在浓墨般的黑暗中,跳跃着,像一颗微弱的心脏。橘黄色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我沾满煤油和血污的脸,照亮了身上那件被鲜血涂画、被煤油浸透的、红白交织的破碎嫁衣,也照亮了眼前那幅巨大的、象征着繁华与虚妄的猩红幕布。

火光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跳跃着。

沈钧山,周蕴芝……这满城的看客……这吃人的世道……

都看好了。

我咧开嘴,对着那跳跃的火苗,露出一个极其惨淡、却又带着诡异解脱的笑容。那抹猩红的胭脂,在火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

然后,我毫不犹豫地、决绝地,将手中那簇跳跃的、温暖的火苗,凑向了自己被煤油浸透的衣襟!

轰——!!!

一簇巨大的、金红色的火焰,如同地狱红莲骤然绽放!带着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吞噬了我的身体!滚烫!无法形容的滚烫!仿佛皮肉骨骼都在瞬间被点燃!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不受控制地冲破我的喉咙,在死寂空旷的戏园里凄厉回荡!

火!到处都是火!金红色的、狂舞的、贪婪的火焰!它们疯狂地舔舐着我的皮肤、我的头发、我身上那件破碎的嫁衣!那件用绝望和恨意缝制的嫁衣,此刻成了最好的助燃剂!金线在烈焰中迅速熔断、扭曲,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红缎和白缎在火舌的卷噬下焦黑、蜷缩;我蘸血画下的玉兰和那个模糊的侧影,瞬间被烈焰吞没,化为飞灰!

剧痛!灭顶的剧痛!像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同时刺穿、切割、焚烧着每一寸肌肤!视线在瞬间被火焰和浓烟吞噬,只剩下刺目的红光和翻滚的黑烟!浓烟呛入喉咙,带来撕裂般的灼痛和窒息!

我站立不住,踉跄着,如同一个燃烧的火人,在空旷的戏台上跌跌撞撞!火焰包裹着我,疯狂地蔓延,贪婪地吞噬着舞台上干燥的木质地板,舔舐着低垂的幕布!猩红的幕布遇火即燃,发出轰然巨响,瞬间化作一片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墙!

整个戏台,瞬间变成了烈焰地狱!

火!火!火!

在意识被彻底焚毁、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在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翻滚的浓烟中,我似乎听到了……听到了戏园大门被疯狂撞开的巨响!听到了无数人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和呼喊!听到了一个熟悉到刻骨铭心、此刻却撕裂般咆哮的吼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穿透熊熊烈焰和嘈杂的人声,狠狠砸进我的耳膜——

“疏影——!!!”

那声音……是沈钧山?!

紧接着,在一片刺目的火光和浓烟缝隙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穿着笔挺戎装的身影,正不顾一切地、疯了一样地撞开那些试图阻拦他的人,朝着这片吞噬一切的烈焰地狱,朝着我这个熊熊燃烧的火人,绝望地、义无反顾地扑了过来!

他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中扭曲变形,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惊痛和绝望?

呵……

幻觉吧……

也好……

带着这最后一丝荒谬的幻觉,无边的黑暗和彻底的死寂,如同冰冷沉重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所有意识。剧痛、火焰、嘶吼……一切都消失了。

………

冰冷的、粘稠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痛楚。只有一种悬浮的、彻底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不是光。是……感知。

我“感觉”到自己漂浮着,轻若无物。下方,是那片曾经将我吞噬的烈焰地狱。巨大的戏台早已化作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粗大的梁柱焦黑扭曲,断裂着指向铅灰色的天空,如同巨兽的枯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焦糊味,混杂着潮湿的灰烬气息。雪还在下,细碎的雪沫落在滚烫的废墟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迅速化开,留下深色的湿痕。

废墟周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巡警、救火队、看热闹的市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传来。

“……烧得真干净……”“听说是个戏子自己点的火……”“啧啧,为情所困吧?沈少帅明日大婚……”“听那惨叫声……唉,何苦……”“找到尸首没?怕是烧成灰了……”

灰烬……尸首……

我“看”向那片焦黑的废墟中心。在那里,在一片尚未熄灭的、冒着青烟的余烬里,蜷缩着一团焦黑扭曲、不成人形的东西。像一段被烈火彻底焚毁的枯木。那……是我吗?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席卷而来。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结束了。柳疏影,那个唱戏的玩物,终于化成了一把灰。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猛地撞入我的“视线”。

是他!沈钧山!

他身上的戎装沾满了黑灰,甚至有几处被火星燎破的痕迹。军帽不知丢在了哪里,头发凌乱不堪,脸上布满烟灰和……泪痕?那双总是沉静锐利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布满血丝,里面翻涌着足以撕裂灵魂的惊痛、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疯狂!

他像是完全疯了!几个穿着同样沾满灰烬军装的卫兵死死地抱着他、拦着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少帅!不能进去!火还没灭干净!太危险了!”

“滚开!” 他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狂暴地甩开阻拦的卫兵,力气大得惊人!他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朝着废墟中心、朝着那团焦黑的遗骸扑去!

“疏影!疏影——!!!” 那凄厉的呼唤,撕裂了寒冷的空气,带着血淋淋的绝望,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也砸在我虚无的感知上。

他扑到了那团焦黑的东西旁边。双膝重重地砸在滚烫的、满是灰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伸出颤抖的、沾满黑灰的手,似乎想去触碰,却又在即将碰到时,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只剩下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不……不……不会的……” 他死死地盯着那团焦骸,摇着头,语无伦次,赤红的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混合着脸上的黑灰滚落下来,在焦黑的地面砸出深色的痕迹,“疏影……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他猛地抬起头,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对着漫天飘落的细雪,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泣血般的嘶吼,“啊——!!!”

那吼声里蕴含的痛苦和绝望,让周围所有嘈杂的议论瞬间死寂!连那些救火队员都停下了动作,震惊地看着废墟中心那个跪在焦骸旁、如同疯魔了一般的少帅。

他像是被那一声嘶吼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不再犹豫,颤抖着、极其小心地,抚上那焦黑扭曲的遗骸,仿佛触碰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 他低语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我来了……我来了啊……疏影……”

就在这时,他抚摸的手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动作猛地一滞!

他极其小心地、屏住呼吸,从那焦黑的遗骸胸口的位置,一点一点地……拔出了一样东西。

一根簪子。

一根被烈火焚烧得严重变形、通体乌黑、簪头那朵小小的玉兰花早已熔成一团扭曲疙瘩的……银簪。

是我的簪子。母亲留下的那根素银玉兰簪。

它竟然……没有被完全熔化?还留在了“我”的心口位置?

沈钧山死死地、死死地攥着那根烧得滚烫变形的银簪。簪子烙铁般灼烧着他的掌心,发出细微的皮肉焦糊声,他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点皮肉的痛苦,比起心口的万箭穿心,根本不值一提!

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根扭曲的簪子,像是要把它刻进灵魂深处。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以他为中心猛烈地扩散开来!他佝偻着身体,攥着那根簪子,死死地抵在自己的额头上,抵在那片被泪水和灰烬模糊的皮肤上,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在死寂的废墟上空低低回荡。

雪,无声地落在他凌乱的发上、颤抖的肩头,落在那片焦黑的废墟上,落在那根被他紧攥在手心、抵在额头的、扭曲的银簪上。

冰冷,覆盖了所有灼热的余烬。

………

时间失去了意义。

我悬浮在戏园废墟的上空,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幽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冬去春来,夏尽秋至。看着那片焦黑的断壁残垣被荒草覆盖,又被无情的风雨侵蚀,最终彻底坍塌,化为金陵城记忆里一块无人问津的疮疤。新的建筑在远处拔地而起,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属于民国金陵的笙歌与硝烟,都成了泛黄纸页上褪色的墨迹。

唯有我,或者说,我的“感知”,被一种无形的执念禁锢在这方寸之地。无法离开,无法消散。像一缕被遗忘的风,徘徊在早已不存在的戏台坐标之上。

大部分时候,是死寂。绝对的、令人发疯的死寂。只有风穿过虚无的呜咽。

偶尔,会有极其微弱的、来自“下方”的波动传来。那是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带着无尽悲伤和执念的“存在感”。我知道,是他。

沈钧山。

他总会来。在每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在每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或者仅仅是某个毫无征兆的、寂静的午后。他不再是那个肩章闪亮、令行禁止的沈少帅。他变得沉默,佝偻,像一截被岁月和痛苦侵蚀殆尽的枯木。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长衫,或是同样陈旧、不复往日笔挺的戎装(后来,连戎装也很少穿了),独自一人,拄着一根手杖,慢慢地走到这片早已被野草和瓦砾覆盖的废墟前。

他很少说话。只是长久地、长久地站在那里,面对着那片荒芜,背影凝固成一座悲伤的雕像。浑浊的目光穿透眼前的荒草和断壁,仿佛在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方早已化为飞灰的戏台。

有时,他会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根被烧得漆黑扭曲、簪头熔成一团的银簪。他用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那冰冷粗糙的表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浑浊的老泪,无声地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脚下的荒草或尘埃里,瞬间消失不见。

每一次他的到来,都会在我这虚无的“存在”里,掀起一阵无声的、冰冷的涟漪。那种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和执念,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我早已麻木的感知。我看着他一点点老去,看着他挺拔的身躯变得佝偻,看着他眼中的锐利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荒原。

他究竟在坚持什么?在等待什么?一个早已化为灰烬的幻影?一句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回应?

时间,就在这种无声的凝望和无尽的悲伤中,缓慢地流淌。如同冻僵的河流。

直到……七十年后的某一天。

巨大的轰鸣声和强烈的震动,粗暴地撕碎了废墟上空长久的死寂!

我“看”到庞大的钢铁怪兽(后来知道那叫挖掘机)咆哮着,挥舞着巨臂,蛮横地闯入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履带碾过荒草和瓦砾,扬起漫天尘土。穿着橙色工装、戴着安全帽的人们在尘土中忙碌,指挥着,测量着。

他们要在这里建新的高楼了。这片埋葬了柳疏影和所有过往的废墟,即将被彻底抹去,打上新时代的烙印。

挖掘机巨大的铲斗,带着无坚不摧的力量,狠狠地凿向废墟深处!泥土、碎石、朽木的碎屑被粗暴地翻起!尘烟滚滚!

突然,铲斗的动作猛地一顿!像是挖到了什么异常坚硬的东西。操作员骂骂咧咧地调整着角度,再次下挖。

嘎吱——嘭!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

紧接着,在翻开的、散发着陈腐泥土气息的深坑底部,在一片混杂着焦黑木炭和碎石的泥土中,露出了……两具纠缠在一起的、焦黑扭曲的骨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工地上所有的喧嚣——机器的轰鸣、工人的吆喝、对讲机的电流声——都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风吹过新翻泥土的呜咽,显得格外清晰。

那两具骨骸以一种极其扭曲、却又无比紧密的姿态纠缠着。一具明显纤细些,呈蜷缩状,仿佛在烈焰中痛苦地弓起了身体。另一具则更加高大,以一种俯身环抱、近乎保护的姿态,将纤细的那具死死地、牢牢地拥在怀中!巨大的臂骨,以一种近乎折断的角度,缠绕着下方纤细的肋骨,指骨深陷在泥土和焦黑的骨殖里。

岁月的侵蚀、泥土的掩埋、烈火的焚烧,早已让它们失去了皮肉,只剩下最原始的、焦黑的框架,像两段被雷火劈中、纠缠着死去的古藤。但那种至死不休的拥抱姿态,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穿透了七十年时光的惨烈和执着,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的妈呀!” 一个年轻的工人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吓得连连后退,脸色煞白。

“骨头!是人骨头!”“两具!抱在一起的!”“这……这地方以前是戏园子吧?听说民国时候烧死过人……”“快!快报警!”“别动!都别乱动!”

工地瞬间炸开了锅!惊叫声、议论声、对讲机急促的呼叫声响成一片!工人们围拢过来,震惊、恐惧、好奇的目光聚焦在那个深坑里。有人掏出手机拍照,闪光灯刺眼地亮起。

我悬浮在上空,冰冷的“感知”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水,剧烈地沸腾起来!那两具骨骸……那拥抱的姿态……

是他!是沈钧山!

他竟然……冲进了火海?!他竟然……在烈焰中抱住了燃烧的我?!至死……都没有松开?!

巨大的、迟来了七十年的惊涛骇浪,瞬间将我虚无的“存在”彻底淹没!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无形的咽喉!

就在这片混乱中,一个胆子稍大的老工人,戴着厚手套,在警察到来之前,小心翼翼地凑近坑边,想看得更清楚些。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具高大骨骸的胸口位置。

“咦?这是啥?” 他嘀咕着,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拨开覆盖在骨骸胸口焦黑泥土和碎骨。

一件东西露了出来。

一根簪子。

一根被烈火焚烧得通体乌黑、严重变形、簪头熔成一团疙瘩的……银簪。它深深地、深深地插在那具高大骨骸的胸口位置!正对着心脏的地方!

正是那根属于柳疏影的、母亲留下的素银玉兰簪!

“嚯!还插在心口上?” 老工人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拔。

“别动它!” 旁边立刻有人大声喝止。

老工人讪讪地收回手。他的目光又扫过那具高大骨骸紧握的右手。那只手,以一种僵硬的、至死方休的姿态,死死地攥成拳头,指骨深陷在下方纤细骨骸的泥土中。

老工人犹豫了一下,再次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极其轻缓地、试图掰开那紧握的焦黑指骨。

很紧。仿佛凝固了七十年的时光和执念。

咔…咔…

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节摩擦声响起。在周围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那紧握的指骨,被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掰开了。

一样东西,从那只焦黑的手掌中,滑落出来。

不是金银珠宝。

是一张纸。

或者说,是半张纸。

巴掌大小,早已被烈火烧得焦黑蜷曲,边缘破碎不堪,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纸张本身焦脆发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但就在那残留的、焦黑的纸片上,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模糊的、被烟火熏燎得几乎难以识别的印刷字迹。

上面印着三个残缺不全的字:“……座……号……”

下面,是一串同样模糊、但尚可辨认的阿拉伯数字:“……柒……排……拾……叁……”

再下方,似乎还有一行更小的、被烧得只剩下一个字的注释:“……(亡)……”

柒排拾叁座。

那个永远为他留空的……“亡妻之位”。

嗡——!!!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灵魂深处轰然炸响!所有禁锢着感知的冰层在瞬间粉碎!七十年徘徊的茫然、麻木、冰冷的恨意……被这迟来的、惨烈到极致的真相,彻底冲垮、碾碎!

那夜的火光、剧痛、他撕裂般的嘶吼、扑入火海的身影……还有他怀中那最后一点、被烈焰瞬间吞噬的、冰冷的怀抱……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感知,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破了时间的藩篱,清晰地、无比真实地回到了我的“意识”里!

他冲进来了!他真的冲进来了!在烈焰焚身的最后一刻,他抱住了我!至死……都没有松手!那根刺入他心口的银簪……那紧紧攥着的半张戏票……

他用自己的生命,用这种惨烈到极致的方式,证明了他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巨大的、迟来的悲恸,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席卷了我!没有形体,却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无形的泪水仿佛要冲破这虚无的桎梏!

就在这灵魂震颤、感知沸腾的巅峰——

嗡——!!!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下方那两具相拥的焦骸中爆发出来!如同宇宙深处的黑洞,瞬间攫住了我这缕飘荡了七十年的残魂!

天旋地转!所有的感知——七十年的徘徊、此刻的悲恸、那夜的烈焰……都化作了混沌的乱流!

意识被彻底撕碎、拉扯、卷入无底的漩涡……

………

冰冷。粘稠的黑暗。

意识像沉在深海最底层的淤泥里,沉重得无法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

我……能动了?

不,不是动。是感知……重新凝聚了。但这一次,不再悬浮于虚空。而是……被禁锢在一个极其狭窄、冰冷、坚硬的“容器”里?

我努力地“睁眼”。没有眼睛。只有感知的延伸。

然后,我“看”到了。

一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绝对的死寂和冰冷。我的“身体”——如果还能称之为身体的话——被坚硬的、冰冷的、带着粗粝触感的“东西”紧密地包裹着、压迫着。是泥土?是岩石?不……触感不对。那是一种……焦黑的、碳化的……骨骼?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了!

在那具纤细的、焦黑的骨骸之中!被深埋在地下!被另一具骨骼……紧紧地、死死地拥抱着!

是沈钧山的骨骸!

他的臂骨,如同巨大的、冰冷的锁链,以一种不容抗拒的、保护的姿态,缠绕着我的肋骨!他的下颌骨,抵在我的额骨之上!他整个高大的骨架,将我纤细的骸骨完全覆盖、包裹!在这狭窄、冰冷、永恒的黑暗墓穴里,我们以一种极其扭曲却又无比紧密的姿态,相拥了七十年!

冰冷!无法形容的冰冷!不是肌肤的寒冷,而是深入“骨髓”的、属于死亡和坟墓的绝对冰冷!那拥抱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永恒的禁锢和无尽的压迫!每一根被他缠绕的骨头,都清晰地传来那冰冷僵硬的触感,如同被镣铐锁死!

窒息!巨大的窒息感!虽然早已不需要呼吸,但这被彻底禁锢、被紧密拥抱、被深埋地底的绝望感,比任何窒息都更令人疯狂!

我想尖叫!想挣扎!想逃离这冰冷的、令人作呕的拥抱!但这具焦黑的骨骸,早已失去了所有行动的可能。只有意识,在这永恒的禁锢中,清醒地承受着这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酷刑!

为什么?!为什么死后还要这样折磨我?!沈钧山!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无声的呐喊在意识深处疯狂冲撞,却激不起任何涟漪。只有那冰冷的、僵硬的拥抱,如同永恒的诅咒,死死地缠绕着我。

时间,在这地底的黑暗中,失去了流动的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尽的折磨。

直到……上方传来巨大的轰鸣和震动!

挖掘机!是现代的挖掘机!

巨大的铲斗破开土层!刺眼的光线(虽然隔着泥土和骨骸,但那“光”的感觉是如此强烈)猛地照射进来!新鲜的、混杂着尘埃和机油味的空气涌入!

包裹着我们的泥土和瓦砾被粗暴地掀开!我和他,这两具相拥的焦骸,暴露在天光之下!暴露在无数惊愕、恐惧、好奇的目光之中!

紧接着,我“感觉”到有戴着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沈钧山那具紧抱着我的骨骸。试图分开我们。

不!不要分开!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迟来的依恋,猛地攫住了我!这冰冷的拥抱,这七十年的禁锢,早已在无尽的黑暗和绝望中,扭曲成了我“存在”的唯一支点!分开?意味着什么?彻底的消散?还是永恒的孤独?

不要分开!不要!

我的意识疯狂地呐喊着,却无法阻止那些戴着白手套的手。

他们先是试图掰开他缠绕在我肋骨上的臂骨。很紧。指骨深陷在泥土里,和他的臂骨缠绕着我的肋骨一样,凝固着至死方休的力量。

咔…咔…

细微的骨节摩擦声传来。那种被强行分离的、源自骨骼本身的“痛苦”,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意识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硬生生地从我身上撕裂!

终于,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他的一根臂骨被掰开了!冰冷的压迫感离开了一部分躯体,留下一种空落落的、更深的恐惧和……不舍?

接着,是另一根臂骨。

最后,是他死死攥着那半张戏票的右手。那只紧握的拳头,指骨深陷在我身下的泥土里。

戴着手套的手指,再次试图掰开那焦黑的指骨。

就在这时,就在那紧握的指骨被一点点掰开、那半张焦黑的戏票即将滑落的瞬间——

一股强大到无法形容的、冰冷的、带着无尽悲伤和执念的意识流,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猛地从旁边那具高大焦骸中汹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我的意识!

是他!沈钧山的残魂!他也还在!也被禁锢在这具骸骨之中!

那股意识流里,没有语言,只有最纯粹、最汹涌的情感洪流——七十年深埋地底的冰冷孤寂!七十年无声凝望的绝望等待!七十年悔恨交加的无尽煎熬!还有……还有那迟来的、被生死和时间淬炼得无比清晰、无比惨烈的……爱!

那爱意是如此沉重,如此绝望,如此痛苦,却又如此……真实!像冰冷的岩浆,瞬间将我淹没!

在意识交融的刹那,我“看”到了!看到了他冲入火海那一刻的景象!看到了我被烈焰吞噬的痛苦挣扎!看到了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世界的惊痛和绝望!看到了他扑上来,不顾一切地将燃烧的我死死抱入怀中时,那根插在我发间的银簪,如何在烈焰中滑落,又如何在他紧紧拥抱时,被巨大的力量……深深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他感到了剧痛,但比起怀中人焚身的痛苦,那点痛算什么?他只想抱紧她!再紧一点!哪怕一同化为灰烬!

而那半张戏票……是他冲入火海前,慌乱中从口袋里掏出的、那张永远为她留座的凭证!他攥着它,仿佛攥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攥着那份永远无法宣之于口、却又早已刻骨铭心的……名分!

“疏影……” 一个无声的、破碎的意念,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跨越了七十年生死和黑暗的疲惫与悲恸,“我的……妻……”

轰——!!!

所有的恨意、不甘、屈辱、冰冷……在这迟来的、惨烈的真相和这汹涌的爱意面前,彻底土崩瓦解!化作滔天的、冰冷的泪海!

原来……原来如此!

无形的泪水仿佛冲破了虚实的界限!就在这一刻,就在那半张戏票从他指间滑落、暴露在众人惊愕目光中的瞬间——

嗡!

一股强大而柔和的力量,如同金色的阳光穿透阴霾,骤然降临!笼罩了深坑中那两具即将被分开的焦骸!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挖掘机的轰鸣消失了。工人的惊呼凝固了。连飘落的尘埃都悬浮在半空。

在绝对静止的画面中,我“看”到,不,是我和他共同“感知”到——

那两具焦黑的、纠缠的骨骸,在柔和的金光中,如同被时光回溯,焦黑褪去,伤痕抚平,渐渐显露出……原本的模样。

是我。穿着那件素白底子、襟前绣着含苞玉兰的旧旗袍(不再是那件破碎的嫁衣),长发松松挽起,簪着那根完好无损的素银玉兰簪。面容苍白,却带着一丝解脱的宁静。

是他。穿着那身深灰色的、挺括的旧式戎装,身姿笔挺,面容依旧冷峻,只是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的悲恸和……狂喜!

我们依旧相拥着。他紧紧地、却不再冰冷僵硬地抱着我。我依偎在他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到那属于活人的、温热的体温。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他低下头,我也抬起头。目光在静止的时空中交汇。

七十年生死相隔的冰冷与黑暗,七十年无望的等待与徘徊,七十年被误解的恨意与悔痛……都在这一眼中,融化了,释然了。

他缓缓地、颤抖地抬起手,带着无尽的珍视和失而复得的小心,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指尖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

我也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他军装领口冰冷的铜扣,拂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然后,我们同时,极其缓慢地,靠近。

在绝对静止的时空里,在柔和的金光笼罩下,在深坑之上无数凝固的、惊愕的目光“注视”中……

一个跨越了生死、迟来了七十年的吻,轻轻地、珍重地,落在了彼此的唇上。

冰冷,褪去。只余下灵魂交融的暖意。

下一刻,柔和的金光骤然变得无比明亮、无比温暖!如同正午最炽烈的阳光!将我们相拥的身影彻底吞没!

光芒中,所有的形体、所有的感知,都如同冰雪般消融。禁锢消失了,痛苦消散了,恨意湮灭了……只剩下纯粹的意识,在温暖的光芒中交融、上升、轻盈得如同羽毛。

解脱了。

终于……解脱了。

在意识彻底融入那永恒温暖光芒的最后一瞬,我似乎听到了一个低沉而温柔的、仿佛来自亘古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悯和释然,在灵魂深处轻轻响起:

“情……终得见天光……”

金光敛去。

深坑中,只剩下两具安静依偎的焦黑骸骨,和一地冰冷的尘埃。那半张焦黑的戏票,静静地躺在泥土里,上面“柒排拾叁座”的字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风,吹过新翻的泥土,带着初春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

远处,工地的机器,重新轰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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