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修复师沈墨接手残破古画《烽火嫁衣图》,指尖触到暗红颜料时被刺破。
鲜血渗入画布,他听见女子凄喊:“别碰那血金!”
画中新娘突然转头,半张脸是火吻后的狰狞。
“你终于来了,”她残破红唇翕动,“血金是百人血肉炼的颜料,封着1941年大轰炸的怨气。”
每修复一寸,沈墨就梦见她婚礼当日的惨剧:
敌机撕裂长空,宾客血肉横飞,她扑向孩童的瞬间被烈焰吞噬。
更可怕的是,画中新娘的眉眼竟与他从未谋面的太奶奶一模一样。
当嫁衣最后金线缝合时,血金突然缠住他手腕:“契约已成...”
手机突然震动,母亲发来老宅阁楼刚发现的太奶奶遗照——
照片里新娘穿着完整嫁衣,站在同一棵银杏树下,背后题着“誓与画存”。
指尖下的触感不对。
沈墨戴着特制手套的食指,原本只是在清理《烽火嫁衣图》新娘霞帔上那块顽固的污渍。那污渍呈一种沉郁的暗红,几乎与陈旧织锦的底色融为一体,却又隐隐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粘稠感,像凝结太久的血。驼毛刷子刷过,纹丝不动。他只能再靠近些,屏住呼吸,用修复镊子尖端最细处,小心翼翼地刮擦。
就在镊尖触碰到那点暗红边缘的刹那——
不是刮擦的触感。是刺入。
一股阴冷尖锐的剧痛猛地从指尖炸开,瞬间穿透了薄如蝉翼的乳胶手套,直刺骨髓!沈墨闷哼一声,下意识想缩手,但那点暗红颜料竟像活物般,死死“咬”住了他的镊尖,更确切地说,是咬住了他手套下被瞬间刺破的指尖皮肤。
一滴殷红的血珠,从破损的乳胶手套里迅速洇出,带着活人的温热,毫无阻碍地滴落在那片冰冷的暗红污渍上。
滋啦——
一声微不可闻却令人牙酸的轻响,仿佛滚烫的烙铁按在了寒冰之上。那滴鲜血竟没有晕开,而是被那片暗红贪婪地、彻底地吞噬了进去,瞬间消失无踪。
死寂。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轰然炸响!那声音饱含着无尽的痛苦与极致的惊惧,几乎要撕裂他的耳膜与神经:
“别碰那血金——!”
沈墨浑身剧震,眼前猛地一黑,蹬蹬蹬连退三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工具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修复室惨白的无影灯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指尖残留的剧痛依旧尖锐,带着一种诡异的、深入骨髓的阴寒。
那声音……是幻觉?不,太清晰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直接烙在了他的意识里。血金?那是什么?
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固定在精密画架上的《烽火嫁衣图》。
画中,那位身披残破却依旧华美嫁衣的新娘,原本低垂着、被珠帘半掩的侧脸,不知何时,竟然……转了过来!
她的动作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仿佛被沈墨滴落的那滴血唤醒,又或是被那声脑海中的凄厉尖叫所惊动。她不再是画布上一抹凝固的、遥远的色彩,而是一个真正存在于此地、此刻,与他隔着薄薄一层时空,四目相对的生灵!
更让沈墨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她转过来的那半张脸——从画布深处,从百年前的尘埃与血污中,直接映入他的瞳孔。
半边脸,依旧倾国倾城。肌肤细腻如最上等的白瓷,黛眉如远山含烟,一只眼眸清澈明亮,如同沉在深潭底部的黑曜石,流转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属于新嫁娘的羞涩与期待。那小巧挺直的鼻梁下,薄薄的、染着一点嫣红胭脂的唇瓣,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然而,仅仅是一线之隔的另一边,却骤然跌入了地狱的深渊。
那是被烈火狠狠舔舐、彻底摧毁过的痕迹。曾经柔美的脸颊轮廓彻底扭曲变形,只剩下焦黑、皲裂、凹凸不平的恐怖疤痕,如同冷却凝固的火山熔岩,狰狞地盘踞在那里。皮肉翻卷的痕迹清晰可见,仿佛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从未熄灭。那只眼睛的位置,只余下一个深不见底、边缘泛着可怕暗红肉芽的黑洞,空茫地“凝视”着他。这半张脸上的嘴唇,也只剩下一道撕裂般的缝隙,微微张开着,露出一点森白的齿痕。
完美与毁灭,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恐怖,在这张脸上达成了最惊心动魄的共生。时间在画布上凝固的刹那,被永恒地定格于此。
沈墨的呼吸停滞了。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大脑,又在极致的寒意中冻结。修复室里恒温恒湿系统运作的微弱嗡鸣消失了,窗外的城市噪音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画布上那半张脸投来的、穿透时空的“注视”,以及自己心脏在死寂中疯狂鼓噪的回音。
然后,他看到画中新娘那仅存的、残破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从画布上传来,那声音却再次直接、冰冷地刺入他的脑海深处,每一个字都带着百年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你终于来了……”
那声音嘶哑、破碎,像是被滚烫的烟灰灼伤了喉咙,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肯定,仿佛等待了漫长得令人绝望的时光。
“血金……是百人血肉炼的颜料……” 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痛苦和怨毒,“封着……1941年……大轰炸的……怨气……”
1941年大轰炸!沈墨瞳孔骤然紧缩。那段惨绝人寰、被铭刻在城市骨髓里的历史!这画……竟与此有关?百人血肉……炼的颜料?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爬满了他的脊椎。
“每修复一寸……” 新娘残破的嘴唇持续翕动,那直接灌入脑海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宿命感,“你就会……梦见……我婚礼……当日的……惨剧……”
沈墨猛地打了个寒颤,指尖残留的阴冷痛楚似乎瞬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修复?不,那不是修复,是揭开地狱的盖子!
沈墨试图抵抗。他合上眼,用力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反复告诉自己那只是过度疲劳和颜料中未知重金属引发的神经性幻觉。他强迫自己回到工作台前,戴上新的手套,拿起最细的勾线笔,蘸取特制的植物性固色剂,屏息凝神,试图去加固画中新娘霞帔领口一缕几乎断裂的金线——那金线在惨白的灯光下,隐隐流动着一种不祥的、过于鲜亮的暗红光泽。
笔尖刚刚触碰到那缕脆弱金线的边缘——
轰!!!
不是声音,是纯粹的画面洪流,裹挟着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硝烟味,蛮横地撞碎了他的意识屏障,将他彻底吞噬!
眼前不再是恒温恒湿的修复室。刺目的阳光透过巨大的银杏树冠,洒下碎金般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花香、食物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新嫁娘身上清雅的脂粉味。视野里是晃动的人影,穿着体面长衫马褂的宾客,脸上洋溢着真切的祝福笑容,杯盏交错,谈笑风生。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喧闹而喜庆的金色光晕里。
他“站”在人群之外,像个无法被察觉的幽灵。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庭院中央。
是她。
画中的新娘,此刻鲜活地站在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阳光慷慨地洒满她全身,那身嫁衣——那身在画布上残破不堪、被岁月和污渍侵蚀的嫁衣——此刻正焕发着惊心动魄的生命力!正红如烈火的锦缎,用纯金丝线绣满了繁复的鸾凤和鸣、缠枝牡丹,每一针每一线都折射着璀璨的光芒。沉重的点翠凤冠压在她乌黑的发髻上,流苏垂落,随着她微微侧头和身边一位面目模糊的新郎低语而轻轻摇曳,在她完美无瑕的脸颊旁投下细碎的光影。她的整张脸都是完好的,肌肤莹润如玉,眉目如画,双颊因喜悦和羞涩染着动人的红晕,唇角噙着一抹温柔似水的笑意,那笑容足以让天地失色。
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倾听新郎的话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美得令人窒息。沈墨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她低低的笑声,像清泉滑过玉石。
这就是她,完整的她,在生命最绚烂、最幸福的顶点。
然而,沈墨的心却沉到了冰窟底。他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想嘶吼,想冲过去推开她,但幽灵般的身躯无法动弹分毫。
就在新娘抬起眼,那双盛满星光的眸子望向宾客,准备接受祝福的刹那——
一种尖锐的、撕裂布帛般的恐怖声响,猛地从高空狠狠贯下!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笑语喧哗!
呜——嗡——!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意志,眨眼间便充斥了整个天地!
沈墨的视角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向上、向上!他看到蔚蓝如洗的天空中,几个丑陋、冰冷的金属巨物,如同来自地狱的钢铁秃鹫,带着震耳欲聋的死亡尖啸,骤然撕裂了那片宁静的蓝色!
“敌机——!” 一声变了调的、充满极致惊恐的嘶吼,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凝固的喜庆!
轰!轰!轰!!!
第一波炸弹落下的巨响,不是声音,而是纯粹的、毁灭性的力量冲击波!脚下的青石板地砖如同脆弱的饼干般猛地向上拱起、碎裂!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灼人的火焰、呛人的黑烟和致命的碎石、木屑,以庭院中心为原点,狂暴地向四周炸开!
沈墨的“视线”瞬间被狂乱的气流和飞溅的碎片搅得支离破碎。他看到刚才还笑容满面的一个中年胖子,被一块高速旋转的锋利木梁碎片拦腰扫过,上半截身体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飞了出去,下半身还兀自站在原地,血泉狂喷!旁边一个穿着花旗袍的妇人,尖叫着抱住头蹲下,下一刻,一块巨大的、燃烧着的瓦砾从天而降,将她和她怀里的孩子瞬间砸成了一滩模糊的血肉与火焰混合物!断臂残肢像破烂的玩偶般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砸在翻倒的杯盘狼藉上。温热的、粘稠的、带着浓烈腥气的血点,如同暴雨般密集地打在沈墨的“脸上”,他甚至能“尝”到那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喜庆的金色光晕被彻底撕碎,视野里只剩下爆炸的刺目火光、弥漫的黑烟、飞溅的猩红和绝望扭曲的人脸。
人间地狱!
他的意识如同被狂风撕扯的风筝,在爆炸的狂澜中疯狂摇摆、坠落,最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钉在了庭院的一个角落。
就在那里!
新娘!她没有被第一波爆炸直接吞噬!她头上的凤冠早已不知去向,乌发散乱地披在肩上,那身华美绝伦的嫁衣被撕裂了好几处,沾满了烟尘和不知是谁的血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此刻煞白如纸,嘴唇被咬出了血痕,那双曾盛满星光和羞涩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正奋力地、不顾一切地扑向庭院角落!
沈墨顺着她扑去的方向“看”去——墙角蜷缩着三个小小的身影!两个稍大的孩子紧紧抱在一起,浑身筛糠般发抖,脸上糊满了泪水、鼻涕和黑灰。最小的那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完全被吓傻了,呆呆地坐在地上,张着嘴,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茫然地望着天空中不断俯冲投弹的钢铁怪兽。
新娘的目标是那个最小的孩子!她穿着笨重嫁衣的身影,在爆炸的气浪和横飞的碎片中,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跌跌撞撞地冲过去。
“危险——!” 沈墨用尽全身的意念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新娘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那孩子衣角的瞬间——
咻——!
一声短促、尖锐到刺破耳膜的破空厉啸!
沈墨的“视线”猛地被拉高、拉远。他看到一枚拖着死亡尾焰的航空燃烧弹,如同地狱魔神投下的审判之矛,精准无比地、冷酷无情地,朝着那棵巨大的、象征百年好合的银杏树——朝着树下的新娘和三个孩子——当头砸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沈墨清晰地“看”到新娘猛地抬起头,望向那颗从天而降的死神之眼。那张绝美的脸上,极致的恐惧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不,不是平静!是更炽烈的东西!是母亲护住幼崽时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是明知必死也要用身体筑起最后屏障的决绝!她的眼睛,那双曾盛满星光和羞涩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像燃烧尽生命最后一丝能量的火焰!
她甚至没有再看那三个孩子一眼,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张开双臂,整个身体完全舒展,如同一只展开羽翼的凤凰,用自己纤弱的、穿着大红嫁衣的身躯,义无反顾地扑向墙角,将那三个小小的身影,死死地、彻底地,覆盖在自己身下!
轰——隆——!!!
无法形容的巨响!
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一切!那不是爆炸的光,是纯粹燃烧的白炽!比太阳更耀眼!巨大的火球在银杏树下轰然爆开!炽烈的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之口,瞬间将新娘、孩子、连同那棵百年古树的巨大树冠,全部吞没!
沈墨的“意识”被这纯粹的光和热狠狠灼烧、撕裂!他“看”到新娘那身华美的大红嫁衣,在绝对的高温下,如同最脆弱的薄纸,瞬间化为灰烬!她覆盖在孩子身上的、白皙的背部皮肤,在火焰中瞬间碳化、龟裂、卷曲!
他看到她的身体在烈焰中剧烈地弓起、抽搐!他看到她的长发在火中狂舞、燃烧!他看到……在火焰彻底吞噬她头颅的前一瞬,她的脸艰难地、微微地侧转了一下。
不是朝着那三个在身下瞬间化为焦炭的孩子。
而是朝着……沈墨意识所在的方向!
那张脸!那张在烈焰舔舐下迅速焦黑、碳化、剥落的脸!被烧得只剩下一个黑洞的眼窝,死死地“盯”着他!那张残破的、被烧得粘连在一起的嘴唇,似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烈焰中无声地开合着,形成一个口型:
“救……”
轰!
画面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和灼痛吞噬。
“呃啊——!”
修复室里,沈墨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扭曲,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他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眼球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灼痛感而布满血丝,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冷汗如同瀑布般浸透了他的后背工作服,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剧痛。
指尖被刺破的地方,那股阴寒的剧痛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活物般沿着血管向上蔓延,带着一种被烈焰灼烧后的余烬感。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被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修复室里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死人般的青灰。
他踉跄着冲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他双手撑在冰冷的陶瓷边缘,将整个头颅埋进冰冷的水流中。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抖,剧烈的心跳似乎稍稍平复了一瞬。但水流冲刷下,指尖那一点暗红的印记却顽固地存在着,像一个来自地狱的烙印,微微散发着阴冷的气息。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扭曲、被巨大恐惧彻底占据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他不敢再看那幅画。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工作台上散落的资料,其中一张是项目启动时拍摄的高清局部照片——正是新娘的脸部特写。
那眉眼……
沈墨的呼吸猛地一窒。一股比刚才的噩梦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升,冻结了他的血液。
那眉眼……那画中新娘未被烈火焚毁的半边脸,那清晰、美丽、带着惊惧与决绝的眉眼轮廓……为何……为何如此熟悉?!
一个尘封在家族记忆角落、从未被他真正在意过的模糊影像,骤然冲破了恐惧的迷雾,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老家阁楼深处,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相框里,一张泛黄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旧式袄裙的年轻女子,温婉地站在老宅门前的石阶上。那是他从未谋面、在他出生前很久就已过世的太奶奶!
画中新娘的半张脸……与那张黑白照片里太奶奶年轻时的眉眼……几乎一模一样!不,不是像!是……就是!
“嗡——”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沈墨。他扶住冰冷的洗手台边缘,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太奶奶?1941年?大轰炸?血金嫁衣?百人血肉炼的颜料?这些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冲撞、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足以颠覆他全部认知的恐怖真相。指尖的烙印灼痛感骤然加剧,仿佛在呼应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指尖的烙印,那个被“血金”刺破后留下的、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的暗红小点,成了沈墨无法摆脱的诅咒。每一次靠近那幅《烽火嫁衣图》,每一次目光落在画布上那身残破的嫁衣上,那烙印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伴随着深入骨髓的阴寒,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触碰了不该触碰的禁忌。那场婚礼地狱的噩梦,如同跗骨之蛆,总在意识松懈时骤然袭来,带来窒息的热浪、刺鼻的硝烟和肢体撕裂的幻痛。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他试过请病假,试过申请更换修复项目,甚至想过辞职逃离。但一种更强大、更诡异的力量将他牢牢钉死在这幅画前。只要离开修复室超过半天,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焦躁就会啃噬他的心神,仿佛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画中新娘那半张残破的脸,那仅存的、带着无尽哀伤和执念的眼眸,总在他眼前晃动。更可怕的是,那烙印的刺痛会在他远离时骤然加剧,像一根无形的线,勒着他的神经,将他一步步拖拽回那间充满不祥气息的工作室。
他无法逃离。修复,成了他唯一的、痛苦的救赎,也是通往更深噩梦的唯一通道。
沈墨强迫自己戴上手套,拿起工具,像一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重新坐回画前。他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谨慎,每一次下笔都如履薄冰,指尖的每一次轻微触碰都引发烙印一阵灼痛和阴寒的回响。他不敢再碰那些明显带有“血金”暗红光泽的区域,转而开始清理新娘嫁衣上相对“干净”的、绣着缠枝莲纹的袖口边缘。
笔尖小心翼翼地扫过一缕几乎被污垢完全覆盖的丝线。
没有爆炸。
没有烈火。
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眼前不再是硝烟弥漫的爆炸现场。是一个昏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烟草气息的狭窄阁楼。一个穿着打满补丁旧布衫的女人佝偻着背,就着窗外惨淡的月光,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正将一小块靛蓝色的粗布碎片,仔细地、珍重地缝在一件刚刚有了雏形的大红嫁衣上。那嫁衣的红,红得刺目,红得不祥。
沈墨的“意识”附着在那块靛蓝碎布上。他“感觉”到女人粗糙的手指带着绝望的温度一遍遍抚过布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他“听”到女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混合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孩童饥饿的微弱哭嚎。
“阿囡……娘没用……只能用这个了……” 女人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靛蓝布片上,洇开深色的斑点,“船……沉了……娘没能护住你……连件像样的花袄料子都没留下……这块布……是娘给你攒的……”
画面猛地切换!冰冷刺骨的江水!混乱的呼喊!一艘摇摇欲坠的破旧渡船在湍急浑浊的江面上剧烈颠簸,船上挤满了惊恐万状、面黄肌瘦的难民,其中夹杂着几个穿着学生制服、同样面无人色的年轻人。船身被炮弹激起的水柱狠狠击中,瞬间倾覆!穿着旧布衫的女人(阿囡的娘)在冰冷浑浊的江水中挣扎,呛咳着,目光却死死锁住不远处一个正在下沉的学生身影。那学生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布包袱,里面露出一角靛蓝的布料。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放弃了抓住身边漂浮的木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那下沉的学生,一把夺过那露出靛蓝布料的包袱,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它推向岸边一个正在哭喊的、穿着同样学生制服的女孩方向!
“接住……给……阿囡……” 女人最后的声音被浑浊的江水彻底吞没,她的身体沉了下去,只有那双绝望的眼睛在水面消失前,还死死盯着那包被推向岸边的靛蓝布料。
沈墨的意识被猛地从那冰冷的江水中扯回阁楼。女人已缝好了那块靛蓝碎布,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拿起另一块料子——那是一小块明显来自上好洋装的、带着精致细格纹的深灰色毛呢。她的动作更加滞涩,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好心肠的先生……” 她对着那块灰色毛呢哽咽,“您自己都……吃不饱……还省下这最后一块料子……您说……‘你的黑眼睛……像我故乡的葡萄’……” 女人泣不成声,“愿主保佑您的灵魂……安息……”
画面再次破碎、重组。阴冷潮湿、散发着排泄物恶臭的牢房角落。一个须发纠结、瘦骨嶙峋、穿着破旧条纹囚服的男人蜷缩着。他显然是个外国人,高鼻深目,但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生命的光正在他眼中迅速流逝。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饿得奄奄一息、有着乌黑眼睛的中国小男孩。男人哆嗦着,从贴身的破烂衣襟里,摸索出最后一块藏着的、火柴盒大小的黑面包。他毫不犹豫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那块沾着他体温和血污的面包,塞进了小男孩干裂的嘴里。他灰蓝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男孩狼吞虎咽,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异国口音:“……眼睛……黑……故乡……葡萄……”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男孩被泪水沾湿的脸颊,随即无力地垂下。当凶神恶煞的看守过来拖走尸体时,男人身下露出被压着的一小块灰色毛呢衣角碎片。
一块又一块,一针又一针。每一块看似不起眼的碎布被缝上那件大红嫁衣,都伴随着一段血泪交织的、绝望而卑微的死亡记忆。被流弹打死的卖花女,留给未来儿媳的杏红绸布;为给难产女儿换半袋小米,最终冻死在当铺门外的老裁缝,留下的半块素白锦缎……每一块布料都承载着一个戛然而止的生命,一段被战火彻底碾碎的希望。那件嫁衣,在沈墨的意识里,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刺目。它不再是一件衣物,而是由无数绝望灵魂的碎片,用最深的痛苦和最卑微的祈愿,强行缝合而成的血色祭品!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悲伤、不甘、愤怒与微弱的、对生者最后的祝福,如同实质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沈墨的意识,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溶解。
他瘫坐在修复台前的椅子上,浑身脱力,冷汗早已湿透重衫,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每一次触碰那些嫁衣的碎片,都像是亲手触摸那些逝者冰冷的遗骸,承受他们临终前最后的目光。画中新娘那半张残破的脸,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单一的个体。她是所有碎布主人绝望的集合体,是那场吞噬一切的大轰炸中,所有未能瞑目的怨魂共同选中的……代言人?容器?
恐惧的深渊之下,一种沉甸甸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悯与愤怒,如同岩浆般在沈墨心底翻涌、积聚。指尖烙印的刺痛,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滚烫的温度。
修复室的灯光不分昼夜地亮着,如同手术台上无影灯,冷冷地照耀着这场与鬼魂进行的交易。沈墨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短短数日,整个人瘦脱了形,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恐惧的冰壳被一次次坠入记忆深渊的痛苦和悲愤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不再抗拒指尖烙印的刺痛,甚至开始主动寻找画布上那些残留着“血金”暗红光泽的断裂金线。每一次触碰,都像将手伸入滚烫的油锅,剧痛伴随着新的记忆碎片轰入脑海——某个母亲在废墟下徒劳地挖掘孩子的断指,某个书生在燃烧的图书馆前撕心裂肺的哭嚎……每一幕都足以让人崩溃。他咬着牙,汗如雨下,身体因剧痛和精神的冲击而不断颤抖,但手中的勾线笔却越来越稳。
他知道自己停不下来了。这嫁衣,这血金封印的百人怨气,这画中新娘与太奶奶无法解释的联系……就像一个巨大的、不断收缩的漩涡,而他已身处漩涡中心。唯一的出路,就是沉到底,看个究竟!
那身残破的嫁衣,在沈墨近乎自虐般的修复下,正以缓慢却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它昔日的、令人心悸的华美。断裂的金线被一根根用特制黏合剂小心接续、加固,覆盖上透明的保护层。污渍被一点点剥离,露出底下原本鲜亮如血的正红锦缎。繁复的刺绣重新焕发出光彩,鸾凤的羽翼,牡丹的花瓣,在灯光下流转着近乎妖异的光泽。嫁衣的主体部分已接近完成,只剩下霞帔末端,最后一道被爆炸撕裂的巨大豁口。那道豁口边缘参差不齐,残留着明显的灼烧焦痕,几缕断裂的金丝如同垂死的触须般耷拉着,豁口深处,那暗红色的“血金”颜料如同凝固的脓血,散发着最浓烈的不祥气息。
沈墨的目光死死锁住这最后的伤口。他能感觉到,画布深处,那道穿透时空的视线,也正死死地锁着他。新娘那半张完好的脸上,哀伤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平静。而另半边焦黑的残破脸孔,那空洞的眼窝里,仿佛有幽暗的火光在无声跳动。
就是这里了。最后的封印?还是……最后的审判?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却让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瞬的清明。他拿起最小的针管,吸入特制的、近乎透明的金线修复液。这种液体由极细的纯金粉末悬浮在特殊的树脂中制成,用于无缝接续断裂的古代金线,是顶级修复师的秘技。他戴上放大镜,屏住呼吸,将针尖对准豁口边缘一根断裂金线的末端。指尖烙印的刺痛感陡然攀升到顶点,像一根烧红的钢针从指尖直插心脏!
他稳住手,将针尖精准地抵了上去。
滋——
不是修复液流动的声音。是烙印在燃烧!一股难以想象的灼热感猛地从指尖炸开,瞬间席卷全身!仿佛他注入的不是修复液,而是滚烫的熔岩!
嗡——!
整个修复室的光线骤然扭曲、黯淡!固定在画架上的《烽火嫁衣图》无风自动,画布剧烈地鼓荡起来,发出沉闷如雷的“嘭嘭”声!画中那棵背景里的巨大银杏树,枝叶疯狂摇曳,仿佛置身于一场无形的风暴之中!
沈墨的视野瞬间被一片血红覆盖!不是幻象,是真实的、粘稠的、带着浓烈铁锈腥味的血雾,正从画布那道最后豁口深处的“血金”颜料里狂涌而出!血雾如有生命般翻滚、凝聚,瞬间化作无数条暗红粘稠、闪烁着金属般冰冷光泽的……触手!
它们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快如闪电,根本不容沈墨有任何反应,猛地缠上了他正握着针管、悬在画布上的右手手腕!
“呃——!”
冰冷!滑腻!带着一种金属的坚硬质感!瞬间勒紧!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刺骨的阴寒和强烈的腐蚀性剧痛!沈墨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生生勒断!他想挣脱,但那血金触手的力量大得惊人,纹丝不动!它们贪婪地缠绕着,蠕动着,暗红的表面流淌着诡异的光泽,如同活物般汲取着他手腕的温度和……生命力?一股强大的、阴冷暴戾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铁水,顺着触手强行灌入他的脑海,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契——约——已——成——!”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砸在意识深处,带着不容抗拒的、毁灭性的威严!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这冰冷的意念洪流彻底冲垮的瞬间——
嗡……嗡……嗡……
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震动感,从他工作裤口袋里传来,穿透了手腕的剧痛和脑海的轰鸣。
是手机!有人给他打电话!
这现实世界的、平凡的震动声,在此刻如同天籁,又像是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那血金触手带来的绝对精神压制!沈墨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意志,猛地一挣!左手不顾一切地插进口袋,抓住了那个正在疯狂震动的手机!他甚至来不及看来电显示,只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拇指狠狠划过接听键!
“喂?!哪位?!”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濒死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电话那头,母亲熟悉的声音传来,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震惊,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阿墨!阿墨你在哪?!出……出大事了!” 母亲的声音因为急促而有些变调,“你爸……你爸今天清理老宅那个封死了几十年的阁楼!撬开最里面那个樟木箱子……里面……里面……”
母亲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停顿了一下,接着,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颤栗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里面有一张照片!是……是你太奶奶!她……她穿着一身完整的……大红色的……嫁衣!就……就站在一棵……一棵好大的银杏树下!”
嗡——!
沈墨的脑子里仿佛有颗炸弹爆炸了!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太奶奶……嫁衣……银杏树?!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向画架!
画中,那身即将被他彻底修复完成的《烽火嫁衣图》上,新娘也正穿着那身华美到诡异的大红嫁衣,静静地站在那棵巨大的、背景里的银杏树下!
母亲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揭开惊天秘密的颤抖:
“照片背后……背后还有字!是毛笔写的!很旧了!写着……写着……”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地将那四个字念了出来:
“‘誓——与——画——存’!”
轰隆!!!
沈墨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被这四个字掀飞了!誓与画存?!太奶奶的遗照……穿着完整的嫁衣……站在同一棵银杏树下……背后写着“誓与画存”?!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缠在他右手腕上的血金触手,在母亲念出那四个字的瞬间,猛地爆发出刺目的暗红血光!一股更加狂暴、更加冰冷、带着无尽怨毒和某种诡异兴奋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顺着触手狠狠冲入他的脑海!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碾碎!
手机从沈墨瞬间失去所有力气的左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屏幕还亮着,通话并未中断,母亲焦急的呼唤声从听筒里微弱地传来:“阿墨?阿墨你怎么了?!说话啊!”
但沈墨已经听不见了。
他的全部意识,他的灵魂,都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死死地钉在了画布之上,钉在了画中新娘的那双眼睛上!
那双眼睛!那只完好的、清澈如深潭黑曜石的眼眸,以及那只仅余空茫黑洞的焦黑眼窝!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两个截然不同、却同样惊心动魄的景象!
在完好的那只眼眸深处:是那张泛黄的、来自老宅阁楼的旧照片!照片里,太奶奶年轻温婉的脸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毅,穿着一身完整得没有一丝瑕疵的大红嫁衣,静静地站在那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下,背景模糊却安宁。照片的边缘,还能看到那四个力透纸背的墨字——“誓与画存”!影像清晰得如同直接烙印在瞳孔里。
而在那只焦黑的、空洞的眼窝深处:倒映的却是沈墨此刻身处的修复室!惨白的无影灯灯光,冰冷的金属工具柜,散落在地板上的手机,以及……手机屏幕微弱反光中,映照出的、沈墨自己那张因极致惊骇而彻底扭曲的脸!修复室的景象扭曲、晃动,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与旧照片的影像形成了残酷而诡异的并置。
两个时空——1941年银杏树下穿着完整嫁衣的太奶奶,与2023年修复室里被血金缠腕、濒临崩溃的沈墨——在画中新娘的瞳孔里,在沈墨惊骇欲绝的注视下,轰然对撞!被彻底碾碎!
沈墨的瞳孔扩张到了极限,映着画中新娘眼中那撕裂时空的倒影。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抽气声,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了脖颈,所有的惊骇、疑问、恐惧、荒谬感,都在这一刻被压缩成一片绝对死寂的空白。
修复室里,只剩下那血金触手无声地蠕动、缠绕,散发着幽幽的暗红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