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画皮

县志残卷载:槐烟村每甲子,必向古井献新郎。

我归乡那夜,井中浮起一张美人皮。

族长说那是河神选妻,剥下我的皮便能娶她过门。

红烛摇曳的洞房里,新娘背对我端坐喜床。

盖头下传来水珠滴落声:“快逃,下一个就是你。”

她反手撕开嫁衣,露出血淋淋的脊骨——

“我的皮,还在井底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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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七年,槐烟村。

夜风卷过村口那株歪脖子老槐,枯叶摩擦着,发出沙哑而绵长的低语,像是无数张漏风的嘴在窃窃私语。月光吝啬得很,只肯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漏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描摹出村中房屋黑黢黢的轮廓。更浓的黑暗,则盘踞在村尾那口不知年岁的古井周围,沉沉地压着,仿佛随时会流淌出来。

沈砚勒住疲惫的骡子,停在村口那块字迹模糊的石碑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怪异的味道,不是泥土草木的清新,也不是牲畜粪便的土腥,而是一种陈年的、带着水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微腥气的沉闷,丝丝缕缕往人鼻子里钻,像是从地底深处翻上来的旧梦。

“槐烟村…” 他低声念出石碑上几乎被苔藓吞噬的名字,心头莫名一沉。离家十年,这生养他的故土,此刻却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巨兽,每一片沉默的屋瓦都透着拒人千里的冰冷。

一阵风猛地刮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风中,竟夹杂着一缕极其微弱、极其幽怨的调子,像是女子在哭,又像是在唱。那调子断断续续,不成词句,飘飘忽忽,仿佛来自地下,又似乎就在耳边萦绕。

“呜…嫁…啊…”

沈砚的背脊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蛇一样窜上头顶。他猛地扭头,视线如刀锋般扫向村尾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口井!那缕幽怨的调子,分明就是从那个方向飘来的!哭声?还是…唱嫁?

他攥紧了骡子的缰绳,粗糙的麻绳硌着手心。十年寒窗,苦熬过科场失意的沮丧,却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村子,静得可怕。不是寻常乡村入睡后的宁静,而是一种死寂,一种被无形之物彻底扼住了喉咙的窒息。连一声狗吠,一声虫鸣都听不到。

他定了定神,驱赶着骡子,沿着记忆中唯一那条通往自家老屋的泥泞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在这片死寂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敲打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老屋的门扉虚掩着,被风一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浓重的灰尘和朽木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沈砚摸索着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昏黄跳动的火苗勉强照亮了堂屋一角。蛛网在梁上晃动,破败的桌椅蒙着厚厚的灰,墙角堆着些辨不出原貌的杂物。

这里,早已无人居住。

他放下简单的行囊,疲惫地坐在唯一还算完好的条凳上。那缕若有若无的“哭嫁”声似乎消失了,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他吹熄了火折子,将自己彻底埋入黑暗之中,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死寂被打破。

“哐当——哐当——”

一种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屋外的泥地上响起,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那声音不疾不徐,一步步,像是拖着什么重物,朝着他家门口逼近。

沈砚屏住了呼吸,手悄悄摸向腰间防身的短匕。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

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一股力量推开。一个佝偻的黑影堵在门口,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天光。来人身材异常高大,却佝偻得厉害,肩上似乎扛着巨大的重物,在门框上蹭了一下,发出闷响。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土腥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腌制过度的咸鱼的腐败气息瞬间涌入屋内。

黑影喘着粗气,慢慢直起腰,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费力地搜寻着,最终定格在沈砚身上。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沈砚看清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是村里的老更夫,哑叔。他肩上扛着的,是一卷粗陋的草席,用草绳胡乱捆着,席筒末端,赫然露出一双沾满泥污的脚,僵硬地垂着。

哑叔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砚,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麻木。他抬起枯柴般的手,指向村尾那口古井的方向,又猛地指向沈砚,喉咙里发出急促而破碎的声响。

“嗬…嗬…走…快…走!”

他用尽力气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脸上的肌肉因恐惧而扭曲抽搐。他急切地指着外面,又拼命摆手,动作激烈得几乎要摔倒。最后,他不再试图说话,只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着沈砚,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淌下来,冲开脸上的泥污。

沈砚的心沉到了谷底。哑叔的恐惧是真实的,浓烈得如同实质。那双脚…草席里裹着的,分明是一具尸体!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哑叔见他不动,绝望地摇着头,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悲鸣。他不再停留,猛地扛起那卷草席,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哐当哐当,拖拽着重物,渐渐消失在村道的黑暗深处,只留下那股令人窒息的土腥和尸腐味,久久不散。

沈砚僵在原地,浑身冰凉。哑叔无声的警告和那具草席裹尸的画面,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那口井…村尾的黑暗里,到底藏着什么?

这一夜,沈砚几乎未曾合眼。哑叔那双绝望的眼睛和草席末端僵硬的脚,在黑暗中反复浮现。窗外,死寂依旧。直到天边泛起一层灰蒙蒙的鱼肚白,村子里才响起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如同冬眠的虫子勉强苏醒。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街道上,几个早起的村民正沉默地清扫着门前的落叶。他们的动作迟缓而僵硬,如同提线木偶。沈砚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潭。

那些佝偻着背、穿着灰扑扑粗布衣服的村民停下了动作。一张张蜡黄枯槁的脸转了过来,浑浊的眼珠麻木地聚焦在他身上。没有问候,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他们像打量一件不该出现的异物,目光黏腻而沉重。

“砚…砚哥儿?”一个略带迟疑的苍老声音响起。

沈砚循声望去,是住在村东头的陈阿婆。她拄着拐杖,背驼得几乎对折,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浑浊的眼睛努力地辨认着他。

“是我,阿婆。”沈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陈阿婆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拐杖,指节发白。“你…你咋这时候回来了?快…快走吧,娃儿…”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神惊恐地飞快瞟向村尾,又迅速收回,仿佛那里盘踞着噬人的妖魔。“不干净…井…井里的东西…要醒了…”

“井里的东西?”沈砚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别问!快走!”陈阿婆几乎是尖叫出声,随即又猛地捂住嘴,惊恐地左右张望,生怕惊动了什么。她不再看沈砚,拄着拐杖,逃也似的、一步三摇地挪回自己那扇黑洞洞的门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板。

那关门声,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沈砚心上。

他继续往前走,所遇的村民反应大同小异。要么是彻底无视他的存在,眼神空洞地做着自己的事;要么就是像陈阿婆一样,流露出惊恐,压低声音催促他离开,眼神躲闪,绝口不提“井”字。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和巨大的秘密,如同浓雾般笼罩着整个槐烟村,而所有的村民,都在这浓雾中噤若寒蝉。

村道弯弯曲曲,通向村中心那片不大的晒谷场。此刻,晒谷场边缘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却反常地聚集了不少人。黑压压一片,大多是青壮男人,沉默地围成半个圈,气氛压抑得如同送葬。

沈砚走近了些。人群中心,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色长褂,浆洗得有些发硬。一张国字脸,颧骨微高,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须,正是槐烟村的族长沈百川。他背着手,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人群,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在他脚边,随意丢着几件东西:一柄刃口沾满暗褐色泥垢的短柄铁锹,一只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破草鞋,还有半块硬邦邦、沾着泥印的粗面饼子。

“都看清了?”沈百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清晰地压过场中所有的杂音。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沉默而紧绷的脸,像是在清点人数,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无形的恐惧是否已经传递到位。“哑巴的东西。后半夜巡更,掉井里了。”他顿了顿,用脚尖随意踢了一下那只破草鞋,草鞋翻滚着,沾上更多泥土。“老规矩,惊动了‘那位’,就得有交代。”

人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族长脚边那几件沾满泥污的遗物,又迅速移开,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看一眼都会沾染不祥。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在沉默的人群中无声地蔓延、渗透。

沈百川的目光,就在这时,锐利地穿透人群的缝隙,精准地钉在了刚走到晒谷场边缘的沈砚身上。那眼神,冷漠、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出现。

“沈砚?”族长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听不出喜怒,“十年了,倒是会挑时候回来。”

沈砚只觉得那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得他皮肤生疼。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族长伯父。”

沈百川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不再看沈砚,重新转向沉默的人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那位’受了惊扰,就得安抚!甲子之期本就快到了,哑巴这一跌,就是催命符!‘哭嫁歌’昨夜响了吧?都听见了吧?”

人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几个胆小的妇人甚至捂住了嘴,身体微微发抖。

“三日!”沈百川竖起三根手指,斩钉截铁,“三日之内,必须选定新郎!备齐三牲六礼!祭品…必须身家清白,最好是…”他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沈砚年轻而陌生的脸庞,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残酷,“…久别归乡的游子!心诚,意才真!”

“轰——”

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锅,死寂的人群瞬间炸开!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恐惧、审视,还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隐秘庆幸,齐刷刷地射向沈砚!那些目光不再麻木,而是充满了赤裸裸的、如同看待祭品般的复杂情绪。身家清白?久别归乡的游子?族长的话,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点名!

沈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哑叔掉进了井里?那昨夜扛着草席…裹着的是谁?那“哭嫁歌”…祭品…新郎…那口井里,到底有什么东西需要活人去“安抚”?而自己,这个不合时宜的归乡人,竟成了最“合适”的祭品!

他猛地抬头,看向族长沈百川。那张威严的国字脸上,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沈砚张了张嘴,想质问,想反驳,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将他缠紧、淹没。他成了这恐怖漩涡的中心,被无数道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晒谷场上死寂无声。沈百川宣布完那如同死刑判决般的决定后,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沈砚那张煞白的脸,嘴角那丝近乎残忍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瞬。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威严地一挥手。人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沉默地、迅速地散开,各自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而急促,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被那无形的厄运沾染。没有人再看沈砚一眼,仿佛他已是井中之物。

沈砚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族长的话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底。身家清白?久别归乡?这分明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催命符!那口吞噬了哑叔、需要活人献祭的井…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逃!立刻逃离这个鬼地方!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回老屋,胡乱抓起自己那个简单的行囊,转身就冲向院门。然而,他的手刚触碰到粗糙冰冷的门栓,动作却骤然僵住。

门外,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着两个高大的身影。

是村西头的铁匠赵大和他弟弟赵二。兄弟俩都生得魁梧,皮肤黝黑,粗壮的手臂裸露在外,肌肉虬结。他们堵在门口,像两座沉默的铁塔,完全挡住了去路。赵大抱着胳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冷漠地、直勾勾地盯着沈砚,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监视意味。赵二则微微偏着头,目光越过沈砚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空荡荡的堂屋里,眼神同样冰冷麻木。

“砚哥儿,”赵大的声音粗嘎,没什么起伏,“族长吩咐了,这几日村里不太平,生面孔走动不好。你就安心在自家屋里待着吧,缺什么短什么,言语一声。”

安心待着?沈砚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深渊。这哪里是关心?分明就是囚禁!他被当成了待宰的羔羊,被圈在了这座破败的老屋里!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沈砚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赵大哥,我十几年没回来,刚到家门,连口热饭都没吃上,族里就要拿我去填那口邪井?这是什么道理?”

赵大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挣扎,但很快又被更深的麻木覆盖。他避开了沈砚愤怒的目光,瓮声瓮气地说:“族里的规矩,传了多少代了。惊动了‘那位’,就得有交代。哑巴…也是命数。”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认命,“认命吧,砚哥儿。谁让你…偏赶在这时候回来?”

赵二在一旁,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在附和。

沈砚看着眼前这两堵沉默的人墙,看着他们眼中那不容置疑的麻木和隐隐的威胁,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反抗?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敌得过这两个孔武有力的村汉?逃跑?这唯一的出路,已被彻底堵死。

他颓然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行囊从手中滑落,掉在积满灰尘的地上。

赵大看着他的动作,紧绷的下颌似乎放松了些许。他朝赵二使了个眼色。赵二默不作声地转身,从门外的阴影里拖出两条粗糙的长板凳,横放在了沈砚家的院门口,像两道简陋却坚固的栅栏。兄弟俩各自在板凳一头坐下,如同两尊沉默的石狮子,牢牢地守住了这唯一的出口。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涂抹在斑驳的土墙上,吝啬地投射下最后几缕昏黄的光线,很快便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沈砚枯坐在冰冷的条凳上,屋内没有点灯,浓稠的黑暗如同黏腻的墨汁,将他从头到脚包裹、浸透。

院门外,赵家兄弟如同两座没有生命的石像,沉默地钉在长凳上。偶尔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呼吸声,或者板凳不堪重负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在这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如同钝刀子割在神经上。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哑叔草席里的脚,陈阿婆惊恐的眼神,族长冰冷的话语,村民麻木的目光,还有门外这两座沉默的“门神”……所有画面在他脑中疯狂交织、旋转,最终都指向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井里有什么?那所谓的“哭嫁歌”,真的是为河神娶妻而唱?还是…某种更恐怖的东西发出的悲鸣?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子时将近,窗外那沉甸甸的黑暗浓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死寂中,一种新的声音,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地钻入了沈砚的耳朵。

“滴答…滴答…”

是水珠滴落的声音。不是落在松软的泥土上,而是落在某种硬物上,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回响。声音的来源…很近!就在这老屋的某个角落!

沈砚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他猛地从条凳上弹起,像一只受惊的猫,背脊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墙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侧耳倾听,极力在黑暗中分辨。

“滴答…滴答…”

声音持续着,缓慢、规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感。不是屋檐滴水。这声音更沉闷,更…诡异。

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叫,颤抖着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微弱的火苗“噗”地一声亮起,摇曳着,驱散了身前一小圈浓稠的黑暗。昏黄的光晕如同一个脆弱的气泡,勉强照亮了他脚下坑洼不平的地面和积满灰尘的桌椅轮廓。

他屏住呼吸,举着火折子,如同举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声音的来源挪动。那“滴答”声似乎是从堂屋通往里间的那扇破旧木门后面传来的。

越靠近那扇门,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水腥气和土腥味就越发明显,甚至隐隐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陈年脂粉的甜腻香气?这混合的气味令人作呕。

终于,他停在了门前。腐朽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更深的黑暗。那“滴答”声就在门后,清晰得如同敲在耳膜上。

沈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火折子微弱的光线瞬间涌入里间。

空荡荡的土炕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墙角堆着些破筐烂篓。视线所及,没有任何异常。但就在他目光扫过土炕角落的瞬间,他的动作、他的呼吸,连同他的思维,都骤然冻结!

火折子昏黄摇曳的光晕,像一只颤抖的手,勉强照亮了土炕靠近墙角的那一小块地方。

那里,赫然放着一双鞋。

不是寻常的布鞋草鞋,而是一双…鲜红的绣花鞋!

鞋尖小巧玲珑,鞋面上用金线和五彩丝线绣着极其繁复精致的图案——并蒂莲花开得正艳,鸳鸯交颈缠绵。针脚细密得惊人,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那花瓣就要颤动,那鸳鸯就要振翅飞起。然而,这双本该喜庆艳丽的鞋子,此刻却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妖异。

鞋面是湿透的!深红的绸缎吸饱了水,颜色变得暗沉如凝固的血块,紧紧贴伏着,勾勒出鞋型。鞋帮边缘,不断有浑浊的水珠渗出,缓慢地、沉重地滴落在下方积满厚厚灰尘的土炕上。

“滴答…滴答…”

那催命般的声音,正是来源于此!

每一滴水珠落下,都在炕面的灰尘里砸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边缘模糊的水印。那水印的颜色…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暗黄和泥褐色。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水腥气扑面而来,混杂着井底淤泥的腐臭和一种极其甜腻、如同劣质水粉的香气,直冲沈砚的鼻腔。这气味与他刚才在门外嗅到的如出一辙,此刻却浓郁了十倍、百倍!

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绞碎。他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火折子脱手飞出!

“啪嗒!”

火折子掉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微弱的光芒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如同垂死的萤火虫,映照出他惨白如纸、布满惊骇的脸。光晕的边缘,堪堪扫过那双湿漉漉的红绣鞋。就在这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他仿佛看到鞋面上那金线绣的鸳鸯眼睛…极其诡异地闪动了一下。

黑暗如同厚重的幕布,轰然落下,将他彻底吞噬。只有那“滴答…滴答…”的水声,在死寂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不疾不徐地响着,如同某种未知存在的冰冷心跳,清晰地敲打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被困在了这座破败的老屋里。门外是看守,门内,是这双从地狱湿水中爬出的红绣鞋。

祭品的命运,似乎已经无法更改。

黑暗如同凝固的墨块,沉重地压在沈砚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绝望。那双湿透的红绣鞋带来的恐惧尚未散去,门外,赵家兄弟如同石雕般沉默的看守,更是断绝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蜷缩在堂屋冰冷的墙角,背脊紧贴着粗糙的土墙,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后半夜,窗外浓稠的黑暗开始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死寂的村子里,骤然响起一阵极其刺耳的铜锣声!

“哐——哐哐哐——!”

急促、杂乱,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疯狂,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沉寂。

紧接着,纷乱的脚步声、压抑的惊呼声、女人带着哭腔的尖叫声,如同沸水般在村子里炸开!人声鼎沸,方向却出奇的一致——村尾!

沈砚猛地从墙角弹起,心脏狂跳。出事了!一定是那口井!

他冲到门边,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院门口那两条长凳上空空如也!赵家兄弟早已不见了踪影!

机会!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沈砚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拉开沉重的院门,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人声最鼎沸的村尾方向狂奔而去!他顾不得惊动任何人,只想在混乱中抓住这唯一的生机,逃离这噩梦般的村庄!

通往村尾的小路泥泞不堪,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肺部火辣辣地疼。越靠近村尾,聚集的人群就越密集,如同黑压压的蚁群,围在那口被阴森槐树笼罩的古井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骚动和恐惧。

“让开!都让开!”是族长沈百川威严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吼声。

人群被他强行分开一条缝隙。沈砚趁着混乱,挤到了人群前列。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窒息。

古井周围的地面湿漉漉一片,井口边缘的青石上,覆盖着一层滑腻腻的暗绿色苔藓和水草。几个精壮的汉子手里拿着带铁钩的长竹竿,正对着井口下方紧张地搅动着,搅起哗啦哗啦的水声。

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怖,聚焦在井口内壁靠近水面的地方!

浑浊的井水在竹竿的搅动下翻涌着,散发出浓烈的腥气和凉意。就在那浑浊水波荡漾、水草漂浮的井壁内侧,紧贴着冰冷的青石,赫然贴着一层东西!

那东西薄得惊人,近乎半透明,呈现出一种浸泡过度的、令人作呕的惨白肉色。它紧紧地吸附在潮湿的井壁上,边缘随着水波微微起伏,如同某种巨大水蛭蜕下的皮。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皮!

那是一张…人脸!

五官的轮廓在浑浊的水光中模糊不清,但那微微凹陷的眼窝位置、隆起的鼻梁线条、还有那微微张开、仿佛在无声呐喊的嘴唇形状…都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人头的正面!它被水流冲刷得变形,皮肤纹理被泡得发胀、模糊,像一张被揉皱又铺开的人皮面具,牢牢地贴在冰冷的石壁上,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井口上方惊骇的人群。

“是…是河神娘娘的脸!显灵了!显灵了!”人群中,一个妇人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疯狂地磕起头来。

“哭嫁歌响了!娘娘要新郎!娘娘要新郎了啊!”另一个老汉捶胸顿足,涕泪横流。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爆发。哭喊声、祷告声、混乱的推搡声交织在一起。有人跪拜,有人想逃却被后面的人堵住,场面彻底失控。

族长沈百川站在井边,脸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握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井壁上那张惨白、浮肿、被水波扭曲的人脸轮廓,眼神深处翻涌着极致的惊骇和一种…近乎狂热的贪婪?那眼神复杂得令人不寒而栗。

“都闭嘴!”沈百川猛地举起手中的拐杖,用尽全力砸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暂时压住了混乱的声浪。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天意!这是天意!哑巴惊扰,‘哭嫁歌’引路,河神娘娘亲自显圣,择定夫婿!此乃我槐烟村百年不遇的祥瑞!”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无比地钉在了脸色惨白、正试图后退的沈砚身上!

“沈砚!”沈百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狂热,“你久别归乡,身家清白,此乃天意所选!娘娘亲自显圣,便是择定了你!这是你的福分!也是我槐烟村的造化!”

沈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直贯脚底,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他看着族长那双狂热而冷酷的眼睛,看着井壁上那张随波浮动、仿佛正对着他无声冷笑的惨白人脸,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几乎将他撕裂!

“不…不是我…”他下意识地摇头,想后退,想逃离这疯狂的一切。

“抓住他!”沈百川厉声喝道,拐杖重重指向沈砚。

几个早就守在附近的精壮汉子,如同饿虎扑食般猛扑上来!是赵大、赵二,还有另外两个面目凶狠的村汉!他们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执行命令的麻木和一丝对“祥瑞”的狂热。

沈砚奋力挣扎,但孱弱的力量在四个孔武有力的壮汉面前如同螳臂当车。他的手臂被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扭住,肩膀被重重压下,双腿被扫中,整个人瞬间被按倒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粗糙的麻绳带着倒刺,勒进他的皮肉,迅速将他捆得如同待宰的牲畜。

“放开我!你们这是草菅人命!那井里是鬼!是邪物!”沈砚目眦欲裂,嘶声怒吼,泥土和血腥味充斥口腔。

“住口!敢亵渎娘娘!”一个汉子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

沈百川分开人群,走到被按在地上的沈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如同看着一件即将派上用场的祭品。“带走!关进祠堂!备三牲六礼,红烛高照,即刻准备迎亲大典!三日后子时,送新郎入洞房!”

冰冷、绝望的宣告,如同丧钟敲响。

沈砚被粗暴地拖拽起来,推搡着离开井边。在身体被强行扭转的瞬间,他最后瞥了一眼那口幽深的古井。浑浊的水面下,那张惨白浮肿的人脸轮廓,在水波的荡漾中,似乎…极其诡异地,朝他咧开了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笑容。

槐烟村的祠堂,是村中唯一用青砖砌成的建筑,高大、阴森,终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陈腐香烛和木头朽烂的混合气味。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了沈砚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

他被反绑着双手,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手腕的皮肉里,火辣辣地疼。赵大和赵二像两尊门神,面无表情地守在紧闭的祠堂大门外,透过门缝投下的影子如同两道沉重的枷锁。

祠堂内部异常空旷。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排排蒙着厚厚灰尘、刻着密密麻麻名字的漆黑牌位,层层叠叠,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片沉默的墓碑森林。牌位前巨大的供桌上,空无一物,只有常年积下的厚厚香灰。两侧墙壁上挂着几幅褪色严重的祖先画像,画中人物的面目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唯有一双双眼睛,似乎穿透岁月的尘埃,冰冷地注视着下方的不速之客。

空气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湿。角落里结着蛛网,偶尔能听到老鼠窸窸窣窣爬过的细微声响。这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供桌上一对点燃不久的粗大白蜡烛。烛火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那些牌位和画像的影子被拉长、晃动,如同无数蠢蠢欲动的鬼魅。

沈砚被粗暴地推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只穿着草鞋的大脚狠狠踩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老实点!等着做你的新郎官吧!”踩着他的汉子恶声恶气地呵斥,是白天守在井边的其中一个。

沈砚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仰面躺在冰冷的砖地上,粗重地喘息着。烛火在他头顶上方跳跃,将祠堂顶棚那些繁复而陈旧的木雕梁枋映照得光怪陆离,如同某种古老怪物的内脏。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井壁上那张惨白浮肿的人脸,族长狂热冷酷的眼神,村民麻木的顺从…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祠堂里死寂无声,只有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门外看守偶尔挪动脚步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外面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村子似乎重新陷入了那种诡异的死寂。祠堂沉重的木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像只受惊的老鼠,飞快地挤了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是陈阿婆!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粗布小包裹,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惊恐,浑浊的老眼飞快地扫视着祠堂内部,最后落在被绑着躺在地上的沈砚身上。她蹒跚着,几乎是扑了过来,跪在沈砚身边。

“砚哥儿…砚哥儿…”陈阿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枯瘦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解沈砚手腕上的绳子,却又不敢,只是慌乱地摸索着,“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阿婆…”沈砚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挣扎着侧过身,“那井…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活人献祭?”

陈阿婆的动作猛地一僵,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她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仿佛那门外就蹲着吃人的妖魔。她凑到沈砚耳边,用气若游丝、带着哭腔的声音急促地说:“…不是河神…从来都不是河神!是‘画皮’!是井底泡着的‘画皮’啊!”

“画皮?”沈砚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词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邪异感。

“嗯!”陈阿婆用力点头,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下来,“老辈子传下来的…那井底下…泡着好多…好多张人皮!都是…都是以前被献祭的姑娘!她们怨气不散,在井里泡着,泡烂了,泡得只剩下一张皮…那皮…那皮会动!会…会唱歌!就是那‘哭嫁歌’!她们在哭自己的命啊!”

沈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井壁上那张惨白浮肿的“人脸”…果然是皮!是无数张被井水泡烂的人皮之一!那“哭嫁歌”…是亡魂的悲泣!

“那献新郎…献新郎又是怎么回事?”沈砚的声音也在发颤。

“是…是族长…”陈阿婆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声,充满了刻骨的恐惧和恨意,“是族长他们那一支的老规矩!用活人新郎的精气…去‘养’那些皮!让它们…让它们保持‘鲜活’!这样…这样族长就能…就能…”她说到这里,浑身剧烈地哆嗦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后面的话被极致的恐惧堵在了喉咙里。

养皮?族长?沈砚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族长沈百川盯着井壁“人脸”时那狂热而贪婪的眼神!一个可怕的、令人作呕的猜测瞬间成型:难道族长…在用这种邪术维持某种东西?甚至…他自己?

“阿婆!您说清楚!族长就能怎样?”沈砚急切地追问。

“不能说…不能说啊…说了会遭报应的…”陈阿婆恐惧地摇着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不再解释,只是颤抖着手,将那个破旧的粗布小包裹塞进沈砚被反绑在身后的手里。

包裹入手沉重、冰冷,带着一种金属的硬感和棱角。

“拿着…拿着…砚哥儿…”陈阿婆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阿婆帮不了你…只能…只能给你这个…万一…万一洞房的时候…她…她要是显了真形…你…你就用这个扎她…扎她心口!兴许…兴许能挣个活命的机会…”

她说完,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和勇气,不敢再看沈砚,也不敢再停留,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一步三回头,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最后飞快地拉开祠堂门缝,像一道影子般溜了出去,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门再次被关上。

祠堂里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噼啪声和沈砚粗重的喘息。他艰难地扭动着被反绑的手,摸索着那个陈阿婆塞给他的粗布小包裹。入手冰凉坚硬,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尖锐的、三棱形的金属物体轮廓。

那是一把短小的、带着放血槽的——三棱铁刺!

冰冷、凶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带着一股陈旧的铁锈气和淡淡的血腥味。这绝非寻常之物,更像是某种专门用来对付邪祟的凶器,或是…杀人的利器。陈阿婆那句“扎她心口”的哭腔犹在耳边。扎谁?那个披着人皮、即将成为他“新娘”的井中邪物?

沈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他死死攥住那冰冷的铁刺,粗糙的布条磨砺着手心,疼痛感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诡异的清醒。陈阿婆的话虽然语焉不详,但透露出的信息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井底泡着无数枉死女子的皮,族长一脉用活人新郎的精气“养”皮,维持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那所谓的“洞房”,根本就是一个吞噬活人的陷阱!

他必须自救!必须在这绝境中撕开一条生路!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在地狱中煎熬。沈砚被严密地囚禁在祠堂里,只有赵家兄弟定时送来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饼子。看守换了几班,但始终不少于两人,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时刻缠绕在他身上。

祠堂外却是一片喧嚣。杀猪宰羊的惨叫声,搬动桌椅的碰撞声,还有村民被驱使着干活时压抑的交谈声,日夜不休。空气中开始弥漫开浓郁的香烛纸钱焚烧的气味,混合着三牲祭品特有的血腥和生肉气息。一种病态的、诡异的“喜庆”氛围,如同瘟疫般笼罩着整个槐烟村。

第三天黄昏,祠堂沉重的木门被轰然推开。

刺目的天光涌了进来,晃得沈砚眯起了眼。几个面无表情的壮汉闯了进来,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地将他架起。他被拖出祠堂,粗暴地剥掉身上那件早已肮脏破烂的旧袍子,换上了一套同样粗糙、却刺目鲜红的新郎吉服!

大红的绸缎,劣质的绣工,针脚粗大,绣着同样粗陋的鸳鸯图案。衣服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劣质染料的刺鼻气味,穿在身上如同套上了一层僵硬冰冷的壳。他的双手被重新反绑在身后,那柄冰冷的三棱铁刺,就紧紧贴着他手腕内侧的皮肤,被宽大的袖口和绳索巧妙地遮掩住。

他被推搡着,走向村尾。

古井周围已经被彻底清理出来。那口深不见底的井,此刻被一圈圈点燃的白蜡烛包围着,跳跃的烛火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诡异。井口上方,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木棚,用粗糙的红布覆盖着,勉强能遮风挡雨,上面贴着歪歪扭扭的大红“囍”字。

木棚前,摆着一张同样简陋的供桌。上面堆满了祭品:猪头、羊头、牛头,狰狞地摆放在粗瓷大盘里,暗红的血水顺着桌沿滴落;成堆的染成红色的面点、粗糙的糕饼;几大坛贴着“囍”字的浊酒;还有堆积如山的黄纸、纸钱、纸扎的金童玉女、摇钱树…在烛火的映照下,这些本该象征喜庆的红色,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阴森和血腥气。

供桌最前方,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牌位。牌位簇新,用浓墨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河神娘娘之位!

族长沈百川穿着一身簇新的靛蓝长褂,站在供桌前,手持三炷粗大的线香。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和掌控一切的漠然。他身后,是黑压压一片槐烟村的村民。所有人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脸上涂抹着夸张的、如同纸人般的腮红,眼神空洞麻木,嘴角却硬生生向上扯着,做出一种诡异而僵硬的“喜庆”表情。他们沉默地站着,如同等待检阅的纸人大军。

整个场面,寂静无声。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井口蒸腾出的那股带着水腥气的寒意,无声地弥漫。

沈砚被强行按着,跪倒在供桌前冰冷的泥地上,正对着那口烛火环绕的幽深古井和那个写着“河神娘娘之位”的牌位。

“吉时已到——”一个充当礼赞的老者,用嘶哑、颤抖、如同鬼哭般的声音拉长了调子喊道。

沈百川点燃了手中的三炷香。青烟袅袅升起,扭曲着融入昏暗的暮色。他高举线香,对着井口和牌位,深深三拜,动作标准得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一拜——天地同证!”礼赞的声音带着哭腔。

沈砚被身后的壮汉粗暴地按着脑袋,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的皮肤被碎石划破,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泥土,黏腻一片。

“二拜——河神娘娘尊位!”

又一次被强按着磕头。泥土和血腥味呛入口鼻。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齿咯咯作响。手腕内侧,那柄三棱铁刺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维系他理智的锚点。

“三拜——送入洞房!”

随着这最后一声凄厉的宣告,人群爆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呜咽般的骚动。沈砚被猛地从地上拽起。几个壮汉一拥而上,不再有丝毫顾忌,如同抬着一口待宰的牲畜,将他架了起来!

他们抬着他,朝着井口上方那个用红布覆盖着的简陋木棚走去!那根本不是洞房!那分明就是架在井口上的一个囚笼!一个活祭的祭台!

“放开我!你们这群疯子!那井里是鬼!是画皮!”沈砚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挣扎。但他的声音在死寂的村尾和压抑的人群骚动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

没有人回应。那些涂抹着夸张腮红的脸上,只有麻木的恐惧和一丝病态的狂热。

沈百川冷冷地看着他被抬走,眼神如同看着一件即将完成使命的祭品。他对着井口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

沈砚被粗暴地扔进了那个红布棚子里。身体砸在冰冷潮湿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棚子内部狭小、低矮,弥漫着浓重的新木料气味和红布散发出的劣质染料气息。棚顶中央,垂下一盏同样简陋的红色纸灯笼,散发出昏暗摇曳的红光,将棚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棚子的正中央,就是那口古井!井口被一块同样蒙着红布的厚木板虚掩着,只留下一条缝隙。浓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井水腥气,混杂着淤泥的腐臭,就从那条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冰冷刺骨。

而他,就被扔在这井口旁边!

木棚的门被从外面“哐当”一声关上,随即是沉重的落锁声!锁链哗啦作响,彻底断绝了他与外界的联系。

棚内只剩下那盏血红灯笼摇曳的光,和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井口缝隙透出的寒气如同活物,丝丝缕缕缠绕上来,浸透了他单薄的吉服,直透骨髓。手腕内侧的三棱铁刺,冰冷而坚硬,是他唯一的依仗。

他蜷缩在冰冷的木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棚壁,死死盯着那条井口的缝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腥味,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和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棚外的喧嚣渐渐远去,村子似乎彻底陷入了沉睡。只有棚内那盏血红的灯笼,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发出微弱而持续的噼啪声。

子时将近。

棚内的温度骤然下降,如同瞬间跌入了冰窟。连那盏红纸灯笼的光芒,都仿佛被冻结了,变得朦胧而阴森。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阴寒的气息,从井口木板的那条缝隙中汹涌而出!

来了!

沈砚的心脏骤然缩紧,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下一秒被冻结。他死死咬住嘴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全部的感知都聚焦在那块覆盖井口的红布木板上。

“哗啦…”

极其轻微的水声,从木板下方传来。像是有什么沉重而湿滑的东西,正缓缓地、艰难地顶开木板,从幽深的井水里爬出来。

木板边缘的红布,被顶开了一个小小的凸起。

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从木板与井沿的缝隙中,缓缓地伸了出来!

那手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皮肤在灯笼血红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死气的青白色。水珠正顺着光滑的皮肤和圆润的指尖,不断地滴落下来。

“滴答…滴答…”

这声音,与几日前在老屋听到的、那双红绣鞋滴水的声响,一模一样!冰冷、空洞、带着死亡的韵律!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疯狂地叫嚣着逃离,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冰封冻住,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睛死死盯着那只苍白的手,看着它摸索着抓住井沿湿滑的青石,五指用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更深的青白。

“哗啦…哗啦…”

水声更大了一些。木板被顶开的缝隙越来越大。

另一只同样苍白的手伸了出来,扒住了井沿。

接着,是一头湿漉漉的、如同海藻般披散下来的乌黑长发。长发完全覆盖住了来者的脸,水珠顺着发梢成串滴落。

那“东西”的上半身,一点点地从井口探了出来。它穿着大红的嫁衣!衣料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属于年轻女子的、玲珑而诡异的曲线。嫁衣的袖口和衣襟处,同样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图案,在血红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它动作迟缓,带着一种水底生物特有的滞涩感,双臂支撑着身体,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整个上半身挪到了井沿上。湿透的红嫁衣下摆还垂在井水里,滴滴答答地淌着浑浊的水流。

它就那样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上半身趴在井沿,下半身还浸在幽深的井水中,背对着蜷缩在角落的沈砚。

整个狭小的棚子里,只剩下那“滴答”的水声,和沈砚自己如同风箱般粗重压抑的喘息。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每一次吸入肺腑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死亡气息。

那“东西”静静地趴在井沿,湿漉漉的长发垂落,一动不动。仿佛在适应这井外的空气,又仿佛在…等待什么。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沈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炸裂开来。他死死盯着那个穿着血红嫁衣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终于,那“东西”动了。

它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非人的柔韧和僵硬混合的姿态,开始转动身体。湿漉漉的长发随着它的动作晃动,水珠四溅。它没有站起来,而是就那样趴在井沿上,一点点地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沈砚!

血红的灯笼光芒,终于照亮了它的正面!

长发依旧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俏苍白的下巴和一张…被水泡得肿胀发白、毫无血色的嘴唇!那嘴唇微微张着,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浑浊的水渍。

它朝着沈砚的方向,伸出了那只苍白、滴着水的手!

沈砚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几乎要尖叫出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水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突兀地、清晰地钻进了沈砚的耳朵!

“…快…逃…”

声音的来源…竟然是那个长发覆面、穿着血红嫁衣的“东西”!那肿胀发白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下一个…就是你…”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水波荡漾般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水底艰难地挤出。

沈砚的思维彻底停滞了!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但在这灭顶的绝望中,却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猛然炸开!这声音…这警告…它…她在说什么?快逃?下一个就是我?她…她不是来索命的?她在…警告我?!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如同被钉在原地,失去了所有反应。

就在这时,那个穿着血红嫁衣的身影,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起了头!

覆盖着脸庞的湿漉长发被甩开,露出了一张脸!

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她的五官极其秀美,眉如远山,眼若秋水,鼻梁挺直,唇形姣好。然而,这张本该清丽动人的脸庞,此刻却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感!皮肤是那种被井水长久浸泡后的、死气沉沉的青白色,僵硬得如同石雕,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最恐怖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本该是秋水剪瞳的眸子,此刻却空洞得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浓黑!正死死地、空洞地“盯”着沈砚的方向!

“嗬…嗬…”她的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艰难的气音。

在沈砚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猛地抬起手,不是伸向他,而是抓住了自己身上那件湿透的、大红的嫁衣衣襟!

刺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裂帛声响起!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嫁衣从胸前撕开!

大红的绸缎如同被撕裂的皮肉般向两侧翻开!

灯笼血红的、摇曳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嫁衣之下!

没有预想中白皙的肌肤,没有血肉!

只有一片血淋淋的、惨不忍睹的猩红!

嫁衣之下,她的整个上半身,从脖颈下方开始,直到腰际,后背的皮肤竟然被剥去了一大片!暴露在空气中的,是暗红色的肌肉组织、惨白的筋膜,甚至隐隐能看到森然凸起的、带着血丝的脊梁骨轮廓!那伤口边缘极不规整,血肉模糊,像是被某种极其粗暴、极其不熟练的手法生生撕扯掉!淋漓的鲜血正顺着肌肉的纹理和惨白的骨节,不断地渗出、汇聚,然后滴落在她身下的木板上和井沿边缘。

“滴答…滴答…”

血滴落的声音,取代了之前的水滴声,在这死寂的红棚里,敲击着沈砚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维持着撕开嫁衣的动作,微微侧过身,将那片血淋淋的、剥去了皮的后背,完全暴露在沈砚眼前。那空洞的、如同黑窟窿般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他。

一个更加微弱、更加绝望、带着浓重水汽和血腥气的声音,从她肿胀发白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

“…我的皮…”

“…还在…井底…泡着…”

血淋淋的后背、空洞的眼窝、肿胀发白的嘴唇吐出的泣血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砚的视网膜和耳膜上!井底泡着的皮…陈阿婆的警告…族长狂热的眼神…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炸开,拼凑出一个令人魂飞魄散的真相!

这穿着嫁衣、从井中爬出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河神娘娘!她是一个受害者!一个被活生生剥去了后背皮肤、囚禁在井底、作为某种邪物“化身”的祭品!而她,正在用这种方式向他示警!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瞬间浇熄了沈砚脑中最后一丝侥幸。下一个就是我!剥皮!井底!这几个血淋淋的字眼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他所有的犹豫和僵直!

逃!必须立刻逃出这个地狱!

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爆发!他猛地从冰冷的木板上弹起,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像一头困兽般扑向那扇被锁链牢牢锁住的棚门!

“砰!”他用肩膀狠狠撞在厚重的木门上!门板剧烈震动,发出沉闷的巨响,顶棚簌簌落下灰尘,但那粗大的铁链和门锁纹丝不动!

“开门!放我出去!里面是鬼!是剥了皮的鬼!”沈砚嘶声力竭地吼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他疯狂地用身体撞击着木门,拳头雨点般砸在门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棚内的动静瞬间惊动了外面!

“吵什么吵!”门外传来赵二粗嘎不耐烦的呵斥声,“老实待着!别惊扰了娘娘洞房花烛!”

“放我出去!那新娘是假的!她的皮被剥了!还在井里泡着!”沈砚声嘶力竭地喊,试图唤醒门外看守的一丝理智。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赵大那更加冰冷麻木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笃定:“胡言乱语!那是娘娘显圣!再敢乱喊乱叫,惊了圣驾,现在就送你下去陪哑巴!”

脚步声靠近,似乎是赵家兄弟走到了门边,带着警告的意味。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这些看守,早已被族长彻底洗脑,成了这恐怖仪式的忠实帮凶!指望他们开门,无异于痴人说梦!

沈砚的心沉入了绝望的冰窟。他猛地停住撞门的动作,背靠着剧烈震动的门板,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棚内那盏血红的灯笼在撞击中疯狂摇曳,将棚内的一切都拉扯成扭曲晃动的鬼影。他的目光如同濒死的野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扫视——门锁死了!唯一的出口是井口!跳下去?那下面泡着无数张人皮!是比死更可怕的深渊!

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那个依旧趴在井沿、后背血淋淋的“新娘”身上!她空洞的黑眼窝,似乎正“看”着他撕扯嫁衣露出的伤口方向!

嫁衣!红布!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他猛地转身,不再理会门外的看守和那扇坚固的木门。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棚顶垂下的那盏红纸灯笼!灯笼里,烛火正不安地跳动!

沈砚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豹子,猛地跃起,一把抓住了那盏摇晃的红灯笼!粗糙的油纸触手温热。他毫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灯笼朝着棚顶那些覆盖着的、同样劣质的红布砸去!

“噗嗤!”

灯笼砸在棚顶的红布上,脆弱的油纸瞬间破裂!里面燃烧的蜡烛翻滚着掉落出来!

一点炽热的烛火,恰好落在了干燥易燃的红布棚顶上!

呼——!

一点火星,如同落入滚油的火种,瞬间燎原!干燥的红布遇火即燃,火苗如同贪婪的赤蛇,猛地窜起!舔舐着劣质的布料,发出欢快而恐怖的“哔啵”声!浓烟瞬间升腾而起,带着刺鼻的焦糊味!

“着火了!棚子着火了!”门外的赵二发出惊恐的尖叫。

“快!快开门!”赵大的声音也变了调,带着一丝慌乱。

钥匙在锁孔里疯狂搅动的声音响起!锁链哗啦作响!

沈砚要的就是这一刻的混乱!他根本不去看那迅速蔓延的火焰,也顾不得呛人的浓烟。在火光亮起的瞬间,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了那个趴在井沿的“新娘”!

他一个箭步冲到她身边!浓烟已经弥漫开来,血红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她那张青白僵硬、眼窝空洞的脸庞和背后那片触目惊心的猩红伤口。她没有丝毫反应,仿佛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机的石雕。

“得罪了!”沈砚低吼一声,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从她腋下穿过,猛地将她冰冷、僵硬、湿漉漉的身体抱了起来!入手沉重而冰冷,如同抱着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的石头,浓烈的水腥气和血腥味混合着焦糊味直冲鼻腔。

她的身体异常柔软,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仿佛所有的骨头都是软的。

“哐当!”

就在此时,棚门被赵家兄弟从外面猛地撞开!火光和浓烟瞬间涌出!

“人呢?!”赵大惊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沈砚抱着那冰冷僵硬的“新娘”,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洞开的棚门方向,狠狠地将她往前一推!同时自己借着反作用力,猛地向后一个翻滚!

那穿着残破红嫁衣、后背血淋淋的身体,如同一个诡异的布偶,直直地朝着冲进门口的赵大撞去!

“啊——!”赵大发出一声魂飞魄散的凄厉惨叫!火光下,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张青白空洞的脸和后背血淋淋的伤口!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被那冰冷僵硬的躯体撞了个满怀!

“鬼!剥皮鬼啊!”赵二也看清了,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棍子都掉了,连滚爬爬地向后逃窜。

趁着赵大被撞得踉跄后退、赵二惊恐逃窜的瞬间!趁着火光熊熊、浓烟弥漫的混乱!沈砚像一道离弦的箭,从赵大身侧的缝隙里,猛地冲出了燃烧的木棚!冲进了外面冰冷的夜色之中!

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狠狠抽打在沈砚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身后,是冲天的火光、赵家兄弟惊恐的嘶吼、还有闻讯赶来村民的混乱叫嚷。他像一头慌不择路的野兽,一头扎进了村尾那片比墨汁还要浓稠的黑暗。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有逃离!逃离那口井!逃离那些麻木的村民!逃离那个血淋淋的“新娘”和背后更深的恐怖!

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新郎吉服,黏腻地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脚下的泥地湿滑不堪,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无数次摔倒,又无数次挣扎着爬起,手掌和膝盖被尖锐的石子划破,火辣辣地疼,却全然感觉不到。浓重的黑暗如同活物,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井水的腥气。

不知跑了多久,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抽痛,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身后村尾的火光已经被层层叠叠的房屋和雨幕阻隔,变得遥远而模糊。喧闹的人声也被哗哗的雨声吞噬。他冲进一片茂密的野竹林,密集的竹叶暂时挡住了冰冷的雨丝,也暂时遮蔽了他的身影。

沈砚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一根粗壮的毛竹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冰冷潮湿的空气。汗水、雨水、血水混合在一起,顺着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他抬起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手背上那道被麻绳勒破的伤口沾了雨水,传来一阵刺痛。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一阵更加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袭来!比夜雨更冷,比井水更寒,如同实质的冰针,狠狠刺入他的骨髓!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惊骇地抬起头。

竹林深处,距离他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不高,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低垂着头,完全遮住了面容。斗笠边缘不断滴落着水珠,蓑衣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片模糊的轮廓。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与这片竹林、这片雨夜融为了一体,又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千百年,只为等待他的到来。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随着冰冷的夜风飘了过来——是生皮子被硝制时散发出的刺鼻气味!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年油脂的腐败味道!

沈砚的血液瞬间冻结!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他认出了这个味道!这分明就是剥皮作坊里才有的、令人闻之欲呕的死亡气息!

是那个剥皮匠!族长手下那个行踪诡秘、负责剥取人皮的恶魔!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沈砚的心脏,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逃跑,双腿却如同生了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蓑衣斗笠的身影,在哗哗的雨声中,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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