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中国~城墙~03

  作者在本节分享了他在中国北方顺着长城路线自家之类的后半部分,这一段聊的比较深入,有中国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之间的冲突,也有地方政府的诚信问题,还有基于地理环境恶劣导致的贫穷问题,何伟作为一个旁观者,对这些问题的本质看的还算比较清晰,有自己独立的观点。其中有个搭便车问题,他好奇为啥每次搭他车的人绝大部分是女性,这里面有他自己的分析和认知,从现在回头看的话,当年的女性对未知和美好生活的渴望,直到今天也没有减少过,主动改变可能是那个时代前卫女性的印记。

何伟租的切诺基

游牧民族多不是侵略者——一般而言,他们对攻城掠地不感兴趣。他们要的,是汉人的财物,不是汉人的文化,这一点一直让历朝历代的皇帝们烦恼不已。南方的情形略有不同,中原王朝在南方的扩展很大程度上是依靠文化压制,而不是武力征服。美国历史学家亚瑟·瓦尔德隆写过一本书,书名是《中国长城》。在这本书中,他记述了明朝时期发生在北方地区的几次冲突。他告诉我,在这个问题上,弄清楚中原人的立场十分重要。“对他们来说,那不是指中原文化,”他认为,“那是指所有文化。任何人都自然应该遵从——不管他是哪个民族,这就像每个人都得接受做牙科手术要使用奴佛卡因的道理一样。总体情况基本上是这样的。中原帝国向南扩展的过程中,不是中原人在迁移,而是当地人改变民俗。他们伪造家族图谱,修建祭坛——他们的所作所为,跟任何想进行文化入侵的人一模一样。时至今日,这就是中国人的力量。这不是武力。他们不需要密探,不需要卧底。有某种东西让他们成为中国人这个群体的一员,而正是这个群体令周围的人对它产生兴趣。”(中华民族的文化,起了巨大凝聚作用,难怪上面要大力扶持和保护)

“首先对此不感兴趣的,就是骑马的游牧部落,”瓦尔德隆接着说,“这令中原人十分头疼,因为他们已经用文化这个东西,把其他几个边上的外族人都牢牢地束缚住了。(哈哈,文化渗透是最简洁有效的哈)可骑马的游牧民族不管这一套。他们只管跑过来,强奸妇女,放火劫舍。对中原人来说,这个问题如同美国人遇到基地组织这个麻烦事,只会招人更加怨恨。美国人总是认为,那些人对我们应该再多一些了解。教他们学做美味、老式的美式烧烤,把我们的生活全貌展示给他们看,他们肯定会喜欢这一切!可是,这根本不管用。在中国的文化里,同样存在类似的错误路线。是对文化这一力量保持极度信赖,还是要有诉诸武力的意识,这两者之间存在错误路线。”(文化这一招不灵了,剩下的就是武力啦)

几千年来,中原人的反应基本上徘徊在这个路线两边。他们有时对游牧民族采用进攻的方式,而且跟“野蛮人”一样,时常采用极其残暴的手段。中原士兵血洗营寨,屠杀妇女儿童;他们使用生态战术——纵火烧毁牧场,以期用饥荒逼出游牧部落。当然,中原人还修筑工事,在北方修筑的一堵堵城墙延绵数公里。这种战术在明代尤为重要,因为这个王朝太羸弱,根本没办法招架游牧部落的进犯。(何伟对中国历史倒是看的挺透)

游牧部落的问题很复杂,汉人的解决办法同样如此。像明朝这样的朝代,会把各种策略结合起来使用:他们尝试过进攻性的对抗办法,他们修建起具有防御功能的道道城墙,他们也依靠贸易和外交手段。明代皇帝曾经赐与蒙古首领物品,并对其加官晋爵,让他们在边境沿线的要塞之地主持贸易。杀胡就是这样的地点,在明代它一度成为有名的贸易中心,城墙之外的人们争相前来与中原汉人进行物品贸易。不过,这种贸易通常是不对等的,因为除了马匹,游牧部落拿不出什么东西可以满足中原人的需求。而政府往往要对这样的贸易点进行严格监管,一个原因是他们不想让蒙古人换到可以制造兵器的铁器物品。最终,出现了无法超越文化的分歧。中原人长于种植庄稼,生产商品,他们主导了集市贸易。蒙古人不具备管理才能,但却长于劫掠。这样一来,无论早晚,这两个迥然相异的族群间都会产生暴力冲突。(经济和文化冲突,迟早要诉诸暴力,今天的中美虽然文化理念不同,但幸好经济上合作非常深入,互相需要,要不然。。。)

这些城墙一度为了抵御蛮夷而建,如今却已在欢迎世行贷款。我决定联系一下当地政府,看有没有人给我就这个项目介绍些情况,一个干部同意跟我见面,他是右玉县税务局的一个主任。他告诉我,过去的两年间,当地政府接受了世界银行大约两千万元人民币的贷款。这样的项目,只是世行在黄土高原上资助的无数个项目之一。前些年,世行提供资金修建了用于蓄水的小型水坝,所资助的植树运动极大地减少了这一地区的水土流失。在右玉县,他们打算栽种松树——据大家所知,全县的植树项目覆盖面积为七百平方公里。主任把我带到一个村子,因为那是较早一批防止水土流失项目做得很成功的村子。当地的党支部书记告诉我,现在差不多每家每户都买得起拖拉机了。我们正好碰到一个村民,他刚买了一台机动三轮车,用来做生意。在附近的山头上,专门修建了两个观测站,便于更清楚地观察这个项目。(哈哈哈,何为也被接待过,地方政府的特色服务呀)

何伟被北方官员劝酒太有意思啦,“看见没?我们这里多数人开车才一两年。有那么丰富的开车经验,你当然可以喝点什么!”这样的逻辑的确无懈可击:很难想象,要让我胆敢在高速公路的匝道上往后倒车,不知要喝多少酒才够。不过,在右玉县,这群干部算是最有礼节的,我也因此能够挡开白酒和啤酒。宴席散去,我向他们道谢过后,开车出城。开了两三公里后,我又掉头往回走,绕过市中心,径直向那一排烽火台开去。我得看看,人们跟乘坐在City Special里的我讲述的东西,是不是和乘坐桑塔纳轿车的我讲述的一样。就在那个明代城堡附近,我看见山腰上有一群人,手持铁锹正在劳作。顺着一条土路,我把车开到了那个地方。

“我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这么整,”一个年轻人说,“原来的不是世行贷款,但一直有这样那样的项目。看见这些坑窝了吗?全是空的。两三代人,就挖了这么些坑,可现在依然一棵树也看不见。为什么?因为我们的劳动是义务的,买树是要花钱的。让我们就这么挖坑窝,一分钱也不花。他们这么干,为的是让领导们路过的时候,看得见这些坑窝,让他们相信正在植树。地方上的干部们把钱贪污了。”这个年轻人只有二十八岁的样子,但其他人好像也认可他作为发言人。在乡下,我时常遇到一些会讲大话的人——这类人说起政府官员的贪腐行为时,义愤填膺,牢骚满腹。可这个年轻人说起话来轻言细语,用词总是十分细致谨慎,但他的眼中明显带着忧伤的气息。他穿的那件淘汰制服显得特别肥大——这不过是中国广大的农村地区富余劳动大军中的一员而已。我问他们,挖坑能拿到多少钱。“每天五袋方便面,”他回答。(何伟看到的和官员描述的,完全是两码事,这种情况直到今天也时有发生,官员为了应付检查会搞各种突击)

其他人低声咕噜着表示认可。“你知道有这么一种说法:山高皇帝远,”这位年轻的农民说道,“国家领导人坐的位置那么高,他们当然不知道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下边的人也不知道上面的领导到底怎么说的。最大的问题在于地方上的干部——把这些东西中饱私囊的,就是县里面的干部。”(今天,这样的话也是屡见不鲜,哎)他指了指那刷着标语的明代城堡。“我们看见过世界银行的官员们坐车前来视察工作,但我们没法同他们说话。县里面的领导不让我们说啊。其实,我也不知道‘世界银行’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它跟投钱有关。他们坐着轿车来这里,我们很想把他们的车子拦下来,但车子从来没有停留过。他们只给我们讲一些口号:保护耕地,退耕还林。”

他说的那句话——山高皇帝远——我在中国哪儿的农村都听到过。人们一致认为,问题出在地方上,高官们是诚信的,正派的,极少有人对这个制度的核心表示不满(一针见血呀,但这个话题何伟肯定不敢写太多,不然这本书无法出版)。他们不明白,这种必然性来自地质条件的恶劣(老外看到了本质,扶贫,对自然条件恶劣的地方确实很难起明显效果,总不能每个地方都建成以色列和拉斯维加斯吧)。对丁家这样的村子来说,山高工厂远——他们没有办法同沿海地区的经济展开竞争,即使是运作得最好的植树运动,对这个地方的影响也十分有限。这个年轻人告诉我,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丁家有两百多人,现在只剩下八十多口。这跟我在北方地区听到的情况十分相似——每个村子的人口都在减少。“我也要出去找工作了,”他说,“但我还有个小孩,父母亲也留在家里。我最终肯定会出去,但可能要在家里多呆一段时间。”

我告诉这个年轻人,有人带我去过别的村子,那儿的村民们对世行的项目是非常支持的。“也许有的地方拿到了钱,种上了树,见到了效益,”他说,“但是,我们这儿没有。你看这山坡——好一点的东西都长不起来,因为表层土都让他们给弄走了。他们把好一点的表层土放在了靠近公路的地方,种点什么东西,看上去好看些。完全是作秀。”(当时的年轻人最重要最正确的决定应该就是走出乡村,去沿海城市发展)

搭车的人越来越多,顺便搭载几个人成了我每天的惯例。一路上车辆稀少,但是如果看到路边有人招车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中国人招车有自己的动作:手臂前伸,手掌朝下,上下拍动——就像在轻轻拍打手下那只看不见的大狗(哈哈哈哈,还真是,国外拦车是竖大拇指,咱们为啥是摸摸哒呢)。对我而言,这很新奇——在北京,没有行人随便招手搭车,在河北也没人要我停车。我搭载的多数是女性,她们看上去仿佛跟我一样显得与当地环境格格不入。归结起来,这些人具有这样的特征:她们从村子里出来,在小镇上见过些世面,又即将成为别的什么角色。她们穿戴整洁,一般穿着裙子和高跟鞋,头发染得略显暗红,脸上浓妆艳抹。上车时带进一股廉价香水的气味,在车上直挺挺地坐着,后背不会靠着座椅,好像乘坐City Special是一件非常正式的事情(何伟看不懂当年女性的矜持嘛)。她们很少与人进行眼神交流。她们总是客气至极,有问必答,却又不愿意主动打开话匣。一次,我搭载了三个年轻人,两女一男,我们摆谈了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什么也不问我。通常情况下,十来分钟后才会有人问我从什么地方来。这一点很奇怪,因为中国人聊天的时候,一般这应该是第一个问题——人们往往想要知道我是什么国籍。但是,因为我这个外国人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这个角色改变了互动的方式。他们想要显得谦恭些,但该怎么对待我,又拿不太准。有好几次,他们都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在中国其他地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有些搭车人猜测我是来自西部的少数民族维吾尔人,也有人认为我可能是穆斯林回族人。有一个妇女,一直观察着我在被车辆反复碾压的泥泞路上艰难前行十多公里后,终于问我:“你是蒙古人?”(哈哈哈哈)


无一例外,她们都是离家在外做工的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们上班的地方有工厂、餐馆、发廊等等,而她们对自己的工作一般闭口不谈。一开始,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搭顺风车,因为在外做工的多是男人。而那段时间根本不是出游的高峰期——在中国,在外做工的人每年才回一次家,一般在春节,对那些在很远的地方做工的人尤其如此。我遇到的那些人主要在离家比较近的地方做事——比如在省城,或者规模稍大点的城镇。对这部分人而言,出现在乡间路上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女人可能更愿意不遗余力地这么做,因为她们通常有父母、甚至祖辈的老人需要照料。每次,我问她们包裹里带着什么东西,她们总是这样回答:“礼物。”(孝顺文化呀)

她的出现,简直就像海市蜃楼——穿着高跟鞋、短裙、白色紧身上衣(估计是大美女,何伟居然记忆这么深刻)。在她看来,我驾驶的City Special也一定就像海市蜃楼,因为她立刻起劲地做出拍打那只看不见的大狗的手势,急切地要我停下车来。我摇下车窗。

“你去哪里?”她问我。

“先去北堡,再去水泉,”我回答道,“走这条路对吗?”在这荒无人烟的沟谷里,水泉村这个名字代表的也许只是另一个笑料而已。然而,这个女人告诉我,我走的路没有错。她问:“我要去北堡,能搭个车吗?”

“可以。”女人踏上车来,伸头往里看了看,然后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她就那么站着,一只脚在车上,一只脚还在外面。“你从哪儿来?”她问道。

“从北京来。”

“你一个人?”

“是的。”

“你来这儿干什么?”她又问我。

“玩儿,”我回答道。这个词语十分常用,我是脱口而出的:玩儿。可是,在内蒙古的这个河滩上,这么说可能非常不合时宜(居然还懂这个,哈哈)。女人把脚从车里退了回去。

“我还是等等吧,”她说。就这样,我让她在那儿下了车,扔下她站在那一堆堆砾石上——那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拒绝乘坐City Special的女子。(肯定是担心何伟是坏人,但老何长得挺正派呀,把女生一个人留在半路,何伟的心也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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