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很久，写下题目亦很久，无意着笔，跟这次旅行一样，心情懒散，一路走，山峦草丘，起伏宛转，天空尽自辽远，草木葱茏，水湖清漾，而其间的纵横沟豁，毕竟不能探寻，或只云知道。
自上次外出，半年有余，驻足，有时候是对过往的疲惫，有时候是对未来的犹疑，细究下来，跟启程一般，一来一往，是希望和等待的谋合，是追寻和懈怠的自戕。
曾写下，目标，只是给了你出行的理由，在丈量一份未知的同时，释放沉珂，明澈心神。而这次不是，这次是还一个许久的承诺——曾走过青海湖，天高云阔，心生自在，回来后，应许家人，几时带你们去，去观自在。此次算是还愿，然而毕竟时过境迁，自在么？明澈么？亦或云知道。
出发吧。和半年前的启程一般，从西安算是起点，同一座城市，同一样心绪，且付珠心乌鹊，楼台烟雨……
这片中国历史上最具生命力的土地，由东而西，从函谷关风陵渡始，到马嵬坡陈仓终，尽管大秦不再，汉唐尘烟，但看到这些地方这些名字，依然不免感怀唏嘘那些风云际会铁马争鸣的岁月，所以，最好的西安在博物馆内，在历史烟河中，甚至在那盈盈荷瓣片片桃花般的荔枝里。
每一个来西安的河南人都不会有陌生感距离感，太久的岁月，两地就像是伙伴邻居，风土一般，人情无二，历史兼揉，各得其半，你若愿意攀谈，不消几时，就会觅得一个共有的渊源来。所以西安来的次数颇多，也因而从没有细细停留，应了那句老话，熟悉的地方没风景，其实，长安古城，是值得仔细打量，慢慢移步的。
忽然记起儿子一岁多时候，对一切大型机械的东西兴致盎然，挖掘机、推土机、塔吊、运载车、火车，种种。因而一个周末，临时决定带他乘坐下火车，来的就是西安，到的就是鼓楼，吃的就是那碗羊肉泡，玩的就是那座华清池，他在水边欢呼雀跃，乐不思归，我在枯坐遥想贵妃出浴，心弛神荡。呵呵，彼年时月，是那么简单，那么快乐……
走神了，说这次。时间匆忙，只停留一晚，两家人，仨孩子，人多爱热闹，便去那条热闹不堪的回民街，其实那是四条街组成的四方格，内容店家也都差不多，很多人走一条也就罢了，同行伙伴、孩子们也是，只我忽然来了兴致，要把四条街走完一遍，这次太太倒是大方，说可以陪我，人多拥挤，不时需要捉住她的手，粲然回眸，竟然波光闪动，不免心下戚戚，二十年时光，何至于斯啊！
清晨启程，沿连霍走宝鸡、天水到兰州，过了宝鸡，便开始莽莽群山，山势细致绵密，不似我想象中的那种雄浑，直到返程时走陕南秦岭一线，才草草领略千里秦岭的力度和气魄。但这里绵密的山峦并不显得捉狎局促，因为山林并不阔大，抬眼就可以望天，天空并不净澈，云也无精打采，含混迟暮的样子，显是这里已经被各色工厂占据，情怀在利益面前，很多时候不堪一击。
天水是甘肃东部的第一座城市，有友人故，稍作停留，吃一餐便走，餐食多羊，鲜嫩肥美，大快朵颐，不料这只是此行羊肉的开始，再往后途中，呵呵，人说，走出来，是赏美景，尝美食，看美人，美食这一节，印象中的也只有天水的这一餐羊肉，兰州的马爷醪糟和安伯尔拉面，再然后，就是茶卡盐湖途中路边那家小小面馆里的炒面了，因为饿，把店里的面条吃了个精光。
途中高速不时塞车，至兰州已入夜，按照原计划，兰州只停留一晚，实际上，也只愿意居此一晚，这座城市实在凌乱的没有道理，空气污浊，道路残破，城象焦躁，完全没有黄河第一古城该有的气象，包括传闻中的正宁路夜市，脏乱杂陈，除了马爷醪糟还值得等待。
同样的，饭毕，他们回宾馆，独自和太太一道四处走走，到慕名已久的黄河铁桥，华灯下的铁桥静谧从容，气势不凡，保留着古城该有的气魄，桥下大河不疾不徐，见惯了岁月沧桑，星月交替，却并不意兴阑珊，而是更得一份周纳开合之气。也是，熙熙攘攘，你来我往，最终又得几何？无非尘烟散尽，一笑一哭……
西宁完全和兰州是两个样子，小巧精致，又不似江南那种机巧曲折，暗藏心思，这里是疏缓的，是清透的，清透舒缓的不只是街衢，不只是蓝天，不只是白云，不只是昏黄街灯下依势起伏的小巷，还有清真大寺每日五次响起的钟声，还有一袭白袍眉目清朗讲经传义的教士。西宁的安静，是自内而外的，或许就在于日复一日的诵经声中，让这座城市沉静明澈下来，不急不躁，风清云舒……
西宁也只一日，一日足矣，跟人一般，有的人，一日，便是驻留一生，有的，一生，也只是过客！
环青海湖，湟源是起点，当年，文成公主入藏，在此地驻足，回望家乡，已是千里之遥，往前去，便是茫茫草原戈壁，因而在此停留一年之久。大唐吐蕃，两方是交兵还是和亲，赋予一个孤身女子，不能想象其时她是怎样一种心情，是不能承受之重也要毅然决然，还是像一个小女儿家一般望眼云天，垂泪青灯，思念家乡的温山软水。这里太多文成公主的传说，人们感念她的恩惠，也应该会记得她踯躅此地时的一望一眺。
湟源走下去，一边是海南，一边是海北，当地多信藏佛，依说法，要顺时针转，因而便倒淌河、日月山、二郎剑方向，至黑马河刚好过半，到达湖的最西端，一天时间也从容。
日月山也因文成公主得名，这里只是初窥青藏高原的辽远和寂寞，上次来时候，还看得到雪山，这次不知是盛夏之故还是气候变暖，已经不复再见。草原也不再寂寞，人头攒动，车流如织，藏民们生意做得已经纯熟，牦牛、骏马、小羊羔洗刷得干净漂亮，供游人玩闹。孩子们玩得兴奋，估计也是见惯了城市里的灯红酒绿，第一次见这么辽阔的天地，尽自不表，也是神清气爽。
二郎剑旅游开发得更加成熟，有个沙岛能过得去，但是人多车堵，于是，两公里处便顺着一家藏民的油菜花田旁的小道直驱湖边，不想更得一番妙趣。
一湖碧波，水天相映，不同的蓝，裹含着翠，如宝石，如缎带，一层层铺开，不失俏皮，也不失雍容，不失婉约，也不失舒朗，不失轻盈，也不失隽雅。但她又是亲和而包容的，不会计较你的不安分，可以顽劣，可以戏谑，你无须屏息凝神，无须手足无措，只是，在她面前，你又何有轻慢之心！旁边的油菜花田，像金黄的纱幔，围裹在湖的周边，平添一份妖娆，让心事和湖水一起荡漾……
黑马河在湖的最西端，是一个小镇，观日出最好的位置，赶到也正好日落时分，宿一家新开张的家庭宾馆，老板娘从外面嫁过去，经历过世面，快人快语，说宾馆有一间海景房，也就是二楼临湖的房间，在房内可以直接看到日出，只是贵，来得早，就不推荐了，反正不愁卖，晚到的客人很多的，再贵也要住，否则就只能住帐篷了。我笑称，对的对的，幸亏我们来的早，海景房不住，帐篷也不要住，住帐篷听着浪漫，只是这把老骨头受不住了。
日出极美，因为是盐水湖水重的缘故，湖水波澜不兴，水面微漾处，群鸟散落，交颈抵足，偶有一两只啁鸣而起，微光中掠过湖面，滑向天际，淹没于浩淼长空。只有在属于自己的天地，才得有大自在，心有多大，便有多大的天地让你自在翱翔，可惜了，平日里的枝枝蔓蔓，早已堵塞了灵魂，要用力扒开，才得看见一抹微光，才得拥有一丝清亮。
将升未起的日下，湖海变了另一番模样，是娇羞的红，是处子的净，是温婉的柔。忍不住踏足水中，红日起，水波轻漾，如情人的抚触，迷漫在一片温柔的梦中。红晕在一点点放大，一点点转为赤金，金光中，像婴儿跳脱怀抱，像情人吻别梦乡，红日和湖水终将离分，水波的洒金是他们分别前的最后一瞥……
因了友人建议，茶卡湖是带着心愿去的，途中长久的塞车，太太的喝问，令人颇为不耐，到地儿下车，径自往湖深处走去。茶卡实际上是一座天然盐池，如今仍有生产，只是规模不比从前。湖水很浅，游人可以随意踏入，底部银白的盐矿映照碧空白云，人在其中，恍若天空镜像。只是游客众多，近湖处银白的湖底已经被踏成青褐色，美丽被打了折扣。一段几乎废弃的生产铁路延伸到湖深处，听人说，偶尔还有小火车开过去做旅行用。沿铁路一路走，慢慢脱离近湖的人群，此时的湖水，方显出一派硬朗的调子，但又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强势，是因为远处的山，碧空的云，酥软了他的怀抱。
原路返黑马河，绕湖走另一半，途中经藏民的牧区，帐篷、炊烟、牛羊、黑狗，海拔高，温度低，偏太阳灼晒，不多做停留，夜宿刚察，晨起塔尔寺，塔尔寺的白塔已经被围墙围上，售了票才能看，周围八座莲花山依旧模样，房子渐密人渐多，不复昔日，或许佛祖心中，人间自在是烟火吧。
自塔尔寺绕西宁归兰州，穿城而过，一路往南至临夏，临夏是当日终点，亦是甘南起点。对甘南，应该说歆慕已久，一直没有成行，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内心里一边吸引，一边抗拒，想要等待一个什么契机一般。的确，甘南大美，高寒，接壤纯净的天空，遍布虔心的僧众，赋予了这片土地某种神性，让人不愿意轻易启足。
一些美，注定是生命的惊喜，一生，或只有一次。
高速公路的尽头，是夏河县，驱车不用十分钟，仿佛就是一个转弯，满眼的翠绿扑面而来，要把你裹挟其中一般，浓的化不开，抹不动，但又毫无涩滞，绝无压迫。点点白帐，随意散落，群群牛羊，踱步其间。山势舒缓，但并不慵懒。亦无林木，但并不粗陋。只见草长，不见莺飞，但也并不简慢。不能说她是骄傲的，但就是美得狷狂，美得恣肆，美得任性，不做刻意的收敛，更没有刻意的迎奉，是安静的，但丝毫不见寂寞，不见幽怨，不喜不悲不嗔不怒，这个地方，实在应该驻车的，在草丛中躺一躺，投一眼蓝天，撷一缕白云，把身心交回天地，如婴儿初啼，满身脏污，付与空明……
先去的拉卜楞寺，最大的佛学院，后面还有郎木寺，你若愿意，还有大大小小无数的寺院，但跟上次去青海不一样，忽然不愿意再走这些。记起金刚经上的四句偈语：“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人总有太多执念，纵然知道，也还是忍不住觊觎，若只怀修福之心，纵施功德无数，就能还自己一个干净吗？不去也罢。
好吧，那就尕海，花湖，还自己于青山绿水之间，纵洗澈不清，也算得是短暂遁逸。
尕海就像是缩小版的花湖，只是更加幽寂，也更加跳脱，仿若小家碧玉般的灵秀，这里是多彩的，草地依次漫过去，颜色次第变淡变亮，葱绿，翠绿，嫩绿，金黄……然后扑到水边，水并不惊慌，只是顽皮的一触，变幻出另一番色彩，向远处的山脚荡去，这次是蓝色调，从青蓝渐次为天空，为宝石，最后的一抹沉静已融入对岸的山峦。乌金西坠，玉兔东升，傍晚的湖水是另一种娇俏，淡淡罗衫，顾盼神飞，本就不施铅华，如今更是芙蓉清面。不想走，亦不想扰，只想和归巢的水鸟一般，陪她清风习习，听她细语喃喃。
湖边有藏家小姑娘，平日读书，假期放马，带一匹小红马，可供游人骑乘，许是客人众多，小马不耐，又不得作法，待我骑玩时候，踯躅打别，只拿嘴一劲抵小姑娘，姑娘讪笑，道：她只会咬我，她谁都不咬，只会咬我。女儿之态，娇憨可掬。我哈哈捧腹，下得马来，道，她是把你当姐姐呢。小姑娘细心，特意嘱咐，你们可不要住帐篷啊，晚上冷死了，我都不敢住，只爸爸妈妈敢，他们放牧都住帐篷的。
确实冷，为了看一眼黄河第一弯，连夜赶到玛曲，海拔高，晚上已近零度，高原小城，已经不输于内地，开有一座大的赛马场，旁边硕大一片马舍，骑手和赛马都已就绪，但比赛时间还差几日，没能一睹，殊为遗憾。生活的城市毗邻黄河，对这条大河有天然的情感，玛曲的黄河则完全是另一番模样，水丰但并不宽阔，一座小桥便横跨过去，水极干净，清晰可见鹅卵石的河床，一时兴起，捡起一堆鹅卵石，和儿子比赛水漂，呵，有童年的底子，这个他可比不过我。偶获一枚心形的花石头，喊太太道：瞧，我寻一枚心形石送你。不睬，良久说道：你可以寻一堆回去，送多些人。知道，生活跟这鹅卵石一样，看着溜光水滑，贴在身上，还是不时硌得生疼！
自玛曲到郎木寺，本来有一条很好的路，小孩心性，偏找了条小道，不想是条废弃的路，初时尚可，接下来就沟豁崎岖，高处达至山顶，洼处贴溪而行，宽时不过两车，窄时间不容轨，幸好开了部大车，颠簸数小时方才脱困。到了花湖才明白，就如先抑后扬一般，这段路是要给花湖的美丽做足了铺垫。
如果说尕海是一位及笄少女的话，那么花湖就是一位娇艳美妇，更开阔的草场，更深阔的湖面，更多彩的颜色，更多姿的妆容，细腻处仿若凝脂，温顺处桃花春水。木制的步道蜿蜒玲珑，信步走过，每一弯处便是不同情致，眉目传情，顾盼生辉。偏那丛丛草甸，星罗其间，又极清雅。只只鸥鸟，声声啁鸣，又极悠扬。万种风姿，别样风情，无一处不妥帖。聘聘袅袅，灼灼其华，无一处不魅惑。似乎在这与天空最接近的草原当中，就该有这样一位风情万种的美人，她风采绰约，她包罗万象，她千娇万态，她绝代芳华……
其实没驻留太久时间，再美丽的东西，采撷一片，永掬心神，也好，贪了心，留不住，徒增哀伤。
甘南，还有太多的地方值得流连，扎尕那、卓尼……时间关系，都放掉了，也对，对甘南还有一次应许，若有缘，会再归来。
写到此，忽然是另一番心思，写不下去，于是住笔。完整的行程还有高原速降的迂回发卡弯道，有让人闲散缓步的成都大碗茶，有鬼斧神工的李冰的都江堰，有山横云锁的秦岭，尽管都是匆匆掠过，但那一抹也驻在记忆里，撩拨着下次出发的脚步。
就此别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