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病床上与太太聊天,从身处的病房聊到牢房。
世界上与病房最相似的地方是牢房。因为:一、住在里面的人都不自由;二、住在里面的人都没隐私;三、它们都是常人不乐意去的地方。因此,世界上与监狱最相似的地方就是医院,尤其是精神病医院。医院的主要功能是治疗人的肉体和精神疾病,必要时有权限制人的自由;监狱的两项重要功能分别是剥夺人的自由(惩罚功能)和矫治人的精神偏执(改造功能)。显而易见,我国的精神病医院兼具医院与监狱功能;精神病人的自由受到的限制也与关在监狱里的犯人最接近。我想,对此有深刻认识的,莫过于我国的地方政府。......(此处删去273字。)
病房与牢房、医院与监狱的关系如此密切,则住在其中的人同感不幸福,自然是应有之义。可是本人自一月五日入院,至今日足足一个星期,整日被关在病房之中,期间仅“放风”一次,然而竟没有一丝不幸之感,反而感觉周身被幸福所包围。这是为什么呢?我的解释是:因为有你天天陪着!但太太对此又有不同看法:她认为是因为每天都有年轻的护士进进出出病房的缘故。考虑到她的看法与我的解释并不冲突,我又认同了太太的说法。只是补充了一点,这些日子里,来自同事们和朋友们的关心,应当也是我的幸福感的重要源泉。对此,太太深表赞同,我们衷心感谢我的各位亲爱的同事们和朋友们!
我的思绪,不禁从正在住着的病房,飘向那从未体验过的牢房。我想,有没有人住在牢房中,也能感受到幸福呢?我拿起枕边一本薄薄的书《现代君主论》(之所以带上这本书,正是因为其薄),向太太介绍起这本书的作者,安东尼奥·葛兰西,意大利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也是20世纪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一。他一生最重要的著作,也是国际共运史的重要文献《狱中札记》,是在法西斯监狱中写成。由此我又想起我党创始人陈独秀,他有一段名文:“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正的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而陈独秀同志正是以其一生的身体力行,真正实现了他自己“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的豪迈宣言。1932年10月陈独秀同志最后一次入狱,在狱中,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著书计划,拟在二三年内撰写《古代的中国》、《现代中国》、《道家概论》、《孔子与儒家》、《耶酥与基督教》和《我的回忆》等书稿;不过实际完成的著述,仅是几篇有关文字学研究的著作及未完稿。比较而言,葛兰西直接以监狱作研究室所写作的长达数千页的《狱中札记》,——记载了他对国际共运、意识形态、文化领导权、有机知识分子、美学和历史学等等理论的思考和探索;其独树一帜的实践哲学和他所提出的“霸权”、“有机知识分子”、“市民社会”、“阵地战”等理论观念,在当代仍然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似乎比陈独秀同志在狱中研究所取得的成就为大。对于这种差异,我想应该不能归因于陈独秀同志的水平问题,而是国民政府的监狱与意大利法西斯监狱的“研究条件”的差异问题。
在我的记忆之中,我党的革命志士及先烈在国民政府监狱中从事“研究著述”的,陈独秀同志之外,最早知道有一个叶挺将军,留下了一首著名的狱中题诗;后来知道方志敏烈士,学过他在狱中所写的《清贫》、《可爱的中国》(后来知道除此两文之外,方志敏烈士在狱中还写有《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赣东北苏维埃创立的历史》等十多篇文章,共计13万余字);再后来是瞿秋白烈士,记得十几年前初次读到他的《多余的话》,不禁浑身颤抖,如遭电击。其他在狱中进行“研究著述”的革命志士及先烈肯定还有,我见识寡陋,不得而知;但我想,所有我党的革命志士及先烈的狱中“著作”,统统加起来,恐怕也抵不过葛兰西《狱中札记》吧。如前所述,这不能不归结到国民政府的监狱与意大利法西斯监狱的“研究条件”的差异。我痴痴地想,上述革命志士与先烈中,似以瞿秋白与葛兰西的气质最为接近,如果国民政府与意大利法西斯政府一样,耐心对待瞿秋白,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得到一份篇幅巨大的瞿著《狱中札记》,而不是短短一万六千余言的《多余的话》呢。
安居病房无余事,痴心妄想何其多。回到前文的疑问,到底有没有人住在牢房中,也能感受到幸福呢?我搜索脑海,似乎找不到直接的证据。据我所读的文献记载,我国历朝历代直至国民政府的牢房,应该产生不出幸福感。葛兰西的《狱中书简》曾经言及他在狱中的感受,也只是说并不感到孤独,似乎并未直言感到幸福。忽然想起前几年在网上看到一位如今已保外就医到M国的某位人士的访问记,自述其在狱中十年,读了一千多本书,当时即叫我惊羡不已。在我看来,这样的生活稍加修正,就是十足的幸福生活:可见在我党光辉的照耀下,幸福无处不在啊!
(2011年1月11日,珠海中山大学附属第五医院住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