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书卷五十六卢恺传中记载了一则趣闻,是关于一起低阶官员向高阶官员行贿,以谋取进身未果的故事,从这个小故事里面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细节,禁不住开个脑洞,写出来给大家分享。
“染工上士王神欢者,尝以赂自进,冢宰宇文护擢为计部下大夫。恺谏曰“古者登高能赋,可为大夫,求贤审官,理须详慎。今神欢出自染工,更无殊异,徒以家富自通,遂与缙绅并列,实恐惟鹈之刺闻之外境。”护竟寝其事。”
说的是有一个叫王神欢的染工上士看中了计部下大夫的职位,于是向当时北周的权臣大冢宰宇文护进行行贿,希望能够上位,但却因时任小吏部大夫的卢恺的一番劝谏,最后功败垂成。
这里面涉及到了四个北周时期的官职名称,分别是染工上士、计部下大夫、小吏部大夫以及大冢宰。四个官职从大往小排列,分别是大冢宰、小吏部大夫、计部下大夫、染工上士。
北周按照周礼设置的六官制分为天官系统、地官系统、春官系统、夏官系统、秋官系统和冬官系统。上文提到的大冢宰、小吏部大夫和计部下大夫都属于天官编制,而染工上士这一职位隶属于冬官编制。
从六官制的命名上就能看出染工上士与计部下大夫地位上的区别。那么王神欢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胜任天官系统中的职位,从而向当时的大冢宰宇文护行贿呢?我们先来比对一下这两个官职在职能与地位上有什么不同。
染工上士中的一个“染”字,就直白的向我们展示了这个职位是干什么的,在北周冬官府这个专门用于管理手工业的编制体系中,染工上士只是这一系统中负责纺织品染色技术的基层官吏,直接参与染色作坊的生产管理,按照现在的话说是专业人才,具体职责有技术监督,比如指导工匠进行织物染色,把控质量和工艺标准;有原料调配,比如管理染料的采购、储存与使用;有生产协调,比如安排染色任务,产能计算和调配等;还有技术传承,比如制定染色技术规范,培训工匠。
hold on……hold on……这小子好像是个全才啊,要是放在当今纺织行业任何一家公司,那随随便便捞个高管当当,就是自己单干也妥妥能成为上市公司老总,从卢恺那酸溜溜的话语中,我们还能看到王总的身家那是相当殷实。可惜啊,王总生在了万恶的封建社会,虽然自己掌握了先进的专业技术,而且极大概率是当时官办手工业体系中的实权者,但是品级却很低,只有六命,一说七命。(北周官制以“命”定品级,一命最高,九命最低,这可真是命中注定啊。)
虽然王总的品级是低了点,但人家的政治思想觉悟可一点都不低,深知“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我命由我不由天”以及“君子以自强不息”等名言警句。浸淫官场多年的他在国家公务员官网的招聘中看到了计部下大夫的招聘要求:
1.熟悉地方赋税的征收、核算与上缴,监督地方官吏的税务执行;
2.户籍统计:编制全国户籍,记录人口、土地、财产信息,为财政调配提供依据;
3.财政预算:参与制定国家年度财政计划(如军费、官俸,土木工程开支);
4.审计监督:核查地方财政账目,防止贪腐或亏空;
5.世家或有经验者优先
待遇:一经录用,职级为从五命,属中层文官,入职天官府……
当看到这则招聘消息的时候,王总激动万分,招聘要求中的条件跟自己目前从事的工作内容有极大的相符之处,同样都是要精通算学,而且自己还有专业技能傍身,虽然岗位面对的对象变化很大,一个是纺织作坊,一个是国家财政,但是圣人不是说过嘛,“治大国如烹小鲜”,圣人都这样说,可见本质上是相同的。但随着目光往下,第五条的内容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虽然里面说有经验者优先,但他知道“或”字后面的内容基本可以不当真。
不知道从哪生出了一股倔脾气,王神欢下定决心要拼一把。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成功了,自己就能彻底摆脱目前的身份尴尬,北周虽然处于一个胡汉交融的历史时期,但长期积攒下来的重农轻商理念依然是一堵无形的高墙,看着自己好像是一个官差,但那些大夫们还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商人。
如果成功上岸计部下大夫,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就会彻底摆脱那个烦人的标签,从此能和缙绅并列。想到这里,王神欢血液上涌,脸色绯红。大脑中飞速思考着上岸的各种方法。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一年前,大冢宰宇文护来视察工作,当时自己呈上了一件使用最新工艺纺制成的羽衣,颜色艳丽,质地轻盈,上身之后倍显雍容,好像当时自己还说了一句:“这件衣服尽显新朝气象。”大冢宰听后极为高兴,笑了好一阵子。难道坊间的传闻是真的?大冢宰是要废帝自立?
那天的情景如活了一般在王神欢的脑中一遍遍的放映,大冢宰那耐人寻味的笑容一次次涌上来、褪下去,王神欢辗转反侧,一夜未睡。待鸡叫三遍,实在睡不着的他索性披衣而起,在自家院落里来回踱步……
“干他娘的!”王神欢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年轻时闯荡关中时的豪情又涌了上来,“成与不成,先试试再说,万一成了呢……”
王神欢叫来管家,与他低语一番后,管家告辞自去忙碌。没心思上班的王神欢索性给自己的老大司染中大夫请了个假,待在家里焦急的等待着管家的消息,直到夜幕拉开,还没见到管家的影子,正当王神欢心冷意灰之时,管家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管家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天官府司服中大夫愿意代为转介,只是要收一笔好处。一想到司服中大夫那副比自己还要贪婪的嘴脸,王神欢就牙疼。那老小子这些年从自己手里可没少捞钱。不过也没办法,大冢宰身边的人自己就认识他这个做服装管理的,每次来染坊都要盘剥一番。
“要多少?”王神欢咬着牙问道。
“至少这个数。”管家伸出左手五指,比划着说。
“他妈的,真狠。”王神欢不甘心的又问,“能再少点不能?”
管家无奈地摇摇头。
“能用五铢替代吗?”王神欢仍不死心。
“司服中大夫再三强调,500匹绢,分文不让。”管家眼神肯定地回道。(北周延用汉魏五铢钱,但由于战乱和货币贬值,民间多以布帛等实物进行交易)
王神欢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管家,管家被他看的发毛,支支吾吾的问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王神欢不疾不徐的说道:“你老实告诉我,这五百匹绢你占几成?”说罢,端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微微眯着的眼睛里闪着恶狠狠的光。
管家受不了这种逼视,连连磕头告饶:“我……占了两……两成,老爷,饶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静静的房间中,只有管家痛哭的求饶声。等管家被折磨的已无力气时,王神欢冷冷的说:“我还给你五百匹绢,要是成了,再给你一百匹,要是不成,仔细你的皮。”说罢就踱了出去。
之后的一连半个多月,管家费尽心力的跑前跑后,终于给王神欢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大冢宰已同意了司服中大夫的推荐,不日就会有公文下达了。听到这个好消息的王神欢高兴极了,又吩咐给司服中大夫府里送去不少金石珠玉等器物,连着管家也得了不少好处。
按说这公文很快就会下达,可是王神欢又是一连等了十多天,中间几次去向司服中大夫打听,都只是换回来“好事多磨”的敷衍和安慰。他心里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不安,像头上有把剑似的。
好在没多久,悬在头顶的剑落地了,司服中大夫派人送来了口信:“本来人事任免已经在走流程了,可是流程到了小吏部大夫卢恺那里怎么也推不下去了,你也知道卢恺卢大人的脾气,连皇帝都敢面刺,何况是大冢宰,所以这个,你也知道,是吧……没办法,中大夫也尽力了,下次吧……好吧,不送……您留步……”
前前后后搭进去两千多匹绢了,怎么就没送到卢恺那一层呢?王神欢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
“妈的,吃了我这么多,也不给老子吐出来点儿,什么玩意儿,呸!”王神欢十分气愤,但更令他气愤的是卢恺的那番劝谏言语。
“今神欢出自染工,更无殊异,徒以家富自通,遂与缙绅并列,实恐惟鹈之刺闻之外境。”
这是赤裸裸的歧视,谁说染工就不能做好计部的财政工作?!我是有钱,那又怎么了?你们当官的有几个不置产业的,我这点小钱跟你们比起来还算钱吗?!王神欢心情差极了,他望着远去的司服中大夫家的马车,欲哭无泪,良久之后又深深一叹:“唉,这就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