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比父亲大的男人叫大伯(发音是dabai),而大伯的媳妇儿就叫大大!
我想写写我们村从云南来的三大大。
大家都说我这个三大大是从云南来的,可是又有好多人说她是从四川来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具体从哪里来的。她说话的口音和我们完全不同,说话声音细细的,人也是细细的,笑起来酒窝也是细细的。
三大大家就在我们家的坡下面。我们村是一个山村,在我们小的时候村里很穷。据说当时我的邻居大爷家有四个儿子,都说不上媳妇,就给三大伯介绍了一位远方的姑娘。三大大很年轻,比三大伯还小十几岁。
从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这些事情就已经发生了。我对她的记忆大概是从我4岁的时候,或许还大一点。我记得有一个下雨天,天空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我记得当时没有雨伞,我和小伙伴就用麻袋一角凹进去做个雨披就开心的出门玩耍了。当时穿的凉鞋还是塑料的几根带,甚至还有几根带开胶了,用烧热的铁棍粘好的。我们披着麻袋,穿着宽松褶皱下班儿的短裤,提拉塔拉的从坡上往下走,还用脚去淌水。整个大街都没人,大人们或者在被窝里看电视或者就是正围坐在炕上串门帘子。门帘子买不起,就捡大街上吃完了的冰袋拿回家,洗洗剪成一块一块的,然后一折一折的叠起来就像扇子一样,最后从中间用线穿过去,就是个蝴蝶结的样子,最后穿成一串一串的就是门帘了。
我们走下坡,看见胡同里的三大大。她那时候大概就是20岁左右,刚刚生完儿子。我记得当时的画面, 我看见她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撑着一把透明的伞,好像是从她的家乡拿来的。她像个孩子一样在雨中嬉戏转圈。我看见雨滴落在她的伞上,我看见雨滴又顺着她的伞一圈圈的甩出去,最后成了一个圆弧,我看见她笑的眼睛和细细的酒窝还有整洁白白的牙齿,看见飞起来的裙角。这幅画面一直记在我的脑海中。
三大大说,过来,我刚做了炸面卷,给你们拿几个尝尝,然后她就转身进自己家的大门去了。后来我都忘记 了,只记得是吃了面卷,油炸的,咸咸的,很好吃,之前在我们村从来没有吃过。从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了她,没事就去她家,喜欢叫她三大大。
后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一直记得这个画面,我想大概这就是因为一种心动吧。在我们村,大人们好像一直都在忙着种地,打工,或者是其他养家糊口的事情。在我们这里养小孩很简单,吃饱穿暖,供你上学好像就够了。其他的就是你不要闯祸自己去玩吧。没有人会问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没有人跟你谈心事,也没有给你做小点心吃。在记忆中,唯一一次和妈妈近距离的接触就是,小时候头上长了虱子,妈妈和我坐在台阶上,她用篦子给我找虱子。当时我好害羞。
在我们村,大人都叫我冬,小孩子都叫我姐。只有三大大家的儿子叫我冬冬姐姐,我觉得好不一样。
以后的日子,我们家附近的小孩总是去三大大家玩耍。时光就这样匆匆流逝,我从来没有注意三大大白皙圆润的脸庞是不是干瘪暗黄了,也没在意她的头发是不是枯黄,双眼是不是布满皱纹而又暗淡无神。
我们上完小学就会了县城上中学,两个星期回去一次。有一次回家,奶奶跟我说,三大大跑了,跑回云南了,或者是四川了。我听了很伤心,再也没去过她家。三大伯就一直拾破烂为生。
再见她是上大学放寒假的那一年。当时是大年初几,刚 下过雪,天又放晴,还很暖和。村里的人都出来蹲大街。老头老婆儿们都坐在墙根的大石头上,年轻人都在街角站着,墙边还摞着棒子秸,上面的雪都化了,滴答滴答的往下掉,在街上都成小水流了。我和英儿刚刚从村里广场看完节会回来,看见她站在人群中。好似好久不见,又好似从不曾相识,想和她说话,却一句话也没说,跟老人儿们含糊了说了一句就拐进了自家的胡同。我看见她在笑,只是老了很多。脸也干瘪了,皮肤也蜡黄色,身形也胖了,头发还是到腰那么长,却是凌乱枯黄,像烫过染过色却失去了光泽。我看见她笑的时候叉着腰,门牙还掉了一颗。我心想,三大大还是回来了,却好像又走了。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后来我回学校上学,她又回去了云南或者四川,大家说她是回去照顾她的父母,把她的父母伺候走了她就回来。
她的儿子后来长大了,我见了还是很亲切,他也跟我很亲切,只是见面会叫我姐,再也没叫过我冬冬姐姐。我大学毕业后回乡镇政府工作,在一次义务服兵役宣传大会上见到他,他去当兵了。
再也不会见到那个眼睛细细的、酒窝细细的三大大在家门口像个孩子一样陪我们玩耍。三大伯家的大门也改了方向,据说是因为风水不好,三大大走了一直没回来,三大伯中风了也不能拾破烂了,他们的儿子兵役期满后在家附近干起零活,方便照顾三大伯。
今天,又是一个下雨天,我在想三大大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是不是在为了生计奔波,甚至不知道生死,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她。我又想即使见到她,她还是原来那个她吗?在这人世间走上一遭,云南或者四川都离我们河北这么个小村庄那么远,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她还会记得我吗?纵使她回来了我是否会走上前去跟她说,三大大我小时候可喜欢你了。
时光究竟给予了我们什么?时光又给予了三大大什么?也许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一生究竟经历了什么,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几千公里的蹉跎,恍惚间就是一辈子,就是她的几十年,没有人能代替。
我永远记得,那个美丽的、下雨的午后,记得那细细的酒窝和爱笑的眼睛,记得透明的伞和滴落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