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年7月,我从黄石一中高中毕业,回到家乡东风农场。入党申请书一交,裤腿一卷,就去参加“双抢”。其实,正式分配工作是9月1号,本来可以像现在高考完的学生,有近两个月神仙般的逍遥,享受下放前最后的幸福生活。而我上赶着提前投入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知青生涯,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去的地方叫“新桥”。那是北炼山脚下的一个生产大队,因去场部南炼山的途中新建的一座石头拱桥而得名。
说到桥,就得说水。东风农场是被夹在三山湖和保安湖之间的一个狭长的半岛。拱桥之下,是两湖之间的一泓可以过船的水道,连着一片清澈的湖水,阳光下可见银鳞闪烁、鱼翔浅底,而湖底没有淤泥,是一片难得的沙底泳场。桥两头是渐缓的坡路,路的两旁稻田与湖岔交织,荷香伴着稻香送爽,加上绿草护堤、杨柳侧立,远远地看去,真像是西湖的断桥。
“双枪”,与季节赛跑,要在骄阳似火的7月抢割早稻、抢种晚稻,所谓“不插八一秧”。那是怎样的狂热啊!我穿上了“天然背心”(阳光在我身上烙下的杰作),手臂被晒得乌黑,蜕了一层又一层;淤泥里插秧,我总是食指、中指和拇指捏一兜秧,插一下水就“咕咚”响一下,引来蚂蝗爬满腿肚,叔叔阿姨告诉我,不能拍打,否则吸盘留在肉里,伤口溃烂难好。
终于学会了无声插秧法,可还是“咕嘟咕嘟”响个不停——那是肚子不争气,饿啊!猛听得有人喊:“馒头来啦!”大伙便如听到了大赦令,一起“簌簌”滴涉水往田头跑,也不管手上的污泥,抢得一个馒头便就着大碗凉白开往口里塞......,那是我一生吃得最香甜的食物啊!
割稻子。风吹草帽要掉,我竟随手用镰刀往头顶一勾,一股鲜血顿时就下来了,还好不重,要不就开瓢了!把周围的农工吓个半死,也被传为笑谈。
渐渐,我也学会了把稻草捆成瘦腰三角形,一个冲担杀四捆,在田埂上飞跑还能换肩。一餐八两饭两个菜,撑个肚儿圆。说话也学着别人“带渣子”(和英语中的“F”词缀有异曲同工之妙),觉得那样才叫爽,才TMD自然。
月夜打谷场。脱粒机停止了轰鸣,我和一个叫小郭的东北小伙,灰头土脸、满身是糠地累到在稻草堆上,对着一轮新月谈天说地,给队里的姑娘一个个打分。他那壮硕的躯干、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齿,特别是憨厚的笑,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就这样,我的两个月义务“双抢”飞快地过去了。等到我的同学们来场报道,我已是接待他们的“老农工”,差点没被认出来。
后来,我被正式分配到开山队(见《我的师傅》)。每天清晨,我们迎着朝阳、推着装满铁锤钢钎的板车,叮呤咣啷地从桥上过,向北炼山工地走去;每天傍晚,又踏着夕阳,拖着工具和疲惫不堪的身体过桥,回到南炼山场部。
我总是那个“开车”的人,过桥时无暇赏景。队里有个姑娘叫繁,长得很像电影演员袁霞,总是兴致勃勃地在车前车后叽里呱啦说个不停。雅号“麻雀”的她却有一付“云雀”的好嗓子,边走边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她那一条乌黑过腰长辫(后来演铁梅正好用上,那是后话)甩来甩去,撩拨得哥儿们心痒难耐。每当车过拱桥,她总是冲下护坡,摘来红花绿草,插在我的车栏板上。有一次她摘来一束金银花,满心欢喜、蹦蹦跳跳地递给我,而我却不屑一顾,随随便便丢到车上。她红着脸落在车后,好几天不理我。
一年后,农场调我到新桥子弟小学当校长,唯一的教师竟然是她,已经在那里先我任教半年了。再见到我时,她眸子亮了一下,又慢慢暗了。我是知青标兵、场团委委员,表面上严守不准谈恋爱的禁令,骨子里对她却有恻隐之心,是动情还是歉意,我也说不清楚。 我一本正经的打着官腔布置工作,她一言不语记录照办。两人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客套,也绝不提当年金银花的事。不苟言笑的她,与从前那个叽叽喳喳的“麻雀”判若两人。
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未能免俗,渐渐的有了些牵挂。她在教孩子们音乐课的时候,我往往放下书,躲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听。我在伏案改作业时睡着了,被一袭花香惊醒,原来有一束金银花插在我的书间。她本来嗓音高亮,我给她整来《知青丛书》中一本教唱歌的书,她无师自通地竟然练出了美声的味道。学校有一部破旧的脚踏风琴,虽然一踩呼哧呼哧漏气,而且逢“i”不响,但好歹是个乐器。我弹她唱,看她不时地把火红的围巾向后一甩,俨然有了歌唱家的范。
正当我和她心有灵犀,即将捅破窗纸,无意间听到别人说,在我离开开山队后,她被一哥们穷追猛打,渐渐抵挡不住,似乎也动了芳心。年轻啊,听任本能,哪有理智,一时间醋浪翻涌,想象让我妒火中烧,竟然把以讹传讹的污秽一股脑泼在她的头上。
那是隆冬腊月的一个晚上,雪花飘飘洒洒。她应邀敲开了我的门,呼着热气搓着手,一身紧致的袄裤,虽是素衣素服、打着补丁,仍能显示出少女美妙的身材。那条火红的围巾上雪花点缀,在胸前打了个结,更加凸显耀眼。红扑扑的脸蛋,抬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没有了下级的矜持,而是回到了桥边采花时的神态。满眼的期望,眼睛在说不用挑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学生反映你小资,上课时带着围巾裹着头,有时进了教室还不摘口罩,对贫下中农的子弟没有感情。是这样吗?”
她愣住了。睁圆了双眼看着我,仿佛看一个怪物。然后,叹了口气,似笑似哭地看着地下,一言不发地转身、开门,投入到冰冷的风雪中。
日子回到了从前。她依旧素衣素服,自习来校,到点回家,除了眼圈变黑和不见了红围巾,似乎看不出异样。
没过多久,传来了市政府撤销农场,知青要转到市里去的通知。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我们要登堂入“市”,时来运转了。
都走了,除了她。她父亲是劳改就业的历史反革命分子,一家人窝在一个窝棚里接受监督。她本来是可以脱离倒霉的家庭环境和我们一起回到黄石市的,但据说怎么劝都劝不动,宁愿背负家庭恶名,“非转农”, 留在蛮荒的“西伯利亚”终老,也不愿再与命运一搏。
后来,听说她嫁给了当地一个民办教师。
从那以后,那条火红的围巾一直在我眼前燃烧,那一束金黄的金银花的清香也挥之不去,经常飘进我的梦里......。
我试着给她写过一封信,说想学唱歌,请把那本教唱歌的书再借给我。
若干年后,我收到了那本残破不全的书,没有一个字,更没有寄出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