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我站在“钟表匠”莫林的工作室门口,指节叩响那扇嵌着黄铜齿轮的橡木门时,雨丝正顺着檐角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门内传来齿轮咬合的轻响,像是某种精密仪器在回应我的到来。
“林警官深夜造访,是又有解不开的结了?”莫林的声音混着怀表滴答声从门缝里渗出来,门轴转动时发出老座钟上弦般的吱呀声。
我推开门,雨水在锃亮的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工作室里悬着上百只钟表,从十七世纪的航海钟到最新款的电子表,指针以各自的节奏跳动,却奇异地达成了某种和谐。莫林坐在房间中央的工作台前,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汪深潭,正盯着一枚拆开的珐琅怀表。
“城西教堂,午夜十二点发生的案子。”我将证物袋放在台面上,里面的银质十字架沾着暗红的血渍,“死者是教区神父,胸口插着这个,现场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
莫林放下镊子,指尖在证物袋上停顿片刻,仿佛在感受金属的温度。他的手指修长,指腹有常年摆弄精密零件留下的薄茧,那是我见过最适合拆解谜题的手——三年前“镜像杀手”案里,正是这双手从一枚变形的纽扣里找出了受害者身份的线索。
“十字架来自1887年的梵蒂冈工坊,”他忽然开口,指尖划过十字架背面的暗纹,“你看这里,天使翅膀的第三根羽毛有个极小的缺口,是当年工匠为区分批次做的标记。神父叫什么?”
“格雷厄姆,六十三岁,在圣玛利亚教堂任职二十三年。”我翻开记事本,“法医初步鉴定死亡时间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致命伤是心脏贯穿伤,但奇怪的是,现场没有搏斗痕迹,死者表情平静得像是……”
“像是在等待这场死亡。”莫林接过话头,他已经戴上白手套,正用放大镜观察十字架的尖端,“切口有细微的螺旋纹路,凶手用的是特制螺丝刀,逆时针旋转刺入,这种手法在十五年前的‘钟表连环杀人案’里出现过。”
我的笔尖顿在纸面。十五年前那桩悬案,七名受害者都是钟表匠,每个人的胸口都插着不同型号的螺丝刀,现场同样找不到任何线索。当时负责案子的老警长临终前还念叨着,凶手像是在用时间杀死他们。
“你是说,模仿作案?”
莫林没回答,他走到墙边的陈列柜前,取下一只老式座钟。钟面玻璃上蒙着层薄灰,指针停在三点零四分。“这是十五年前最后一位受害者的遗物,”他转动发条,钟摆却纹丝不动,“你看钟摆背面的刻痕。”
我凑近看去,发现黄铜钟摆上刻着串歪歪扭扭的数字:03:04。
“每个受害者的钟表都停在不同时间,”莫林将放大镜递给我,“但把这些时间连起来,是一组坐标。”他忽然转身,工作台的抽屉被拉开时发出齿轮转动的轻响,里面整齐码放着七个证物袋,每个袋子里都装着不同的钟表零件。
“这是……”
“我当年私下调查时收集的。”他拿出纸笔,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最后这个坐标指向城西的废弃天文台,而格雷厄姆神父,十五年前是那座天文台的管理员。”
雨势在这时突然变大,工作室的窗户被打得噼啪作响。莫林的怀表不知何时停了,指针恰好指向三点零四分。
“我们得去趟天文台。”我说着抓起外套,却被他按住手腕。他的指尖冰凉,像是刚触碰过寒冬里的金属。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十五年前的案子会突然重启?”莫林的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闪电,“每个受害者都与时间有关,钟表匠、修表师、天文台管理员……他们都在篡改时间。”
我猛地想起法医报告里的细节:格雷厄姆神父的胃里有未消化的安眠药,剂量刚好能让他在午夜时分失去反抗能力,但不会致命。凶手像是在精心安排一场仪式,每个环节都精准得如同瑞士机芯。
“你眼中的时间是什么样的,林警官?”莫林忽然问。他走到窗前,雨水顺着他的侧脸滑落,像是某种液态的银,“是钟表上跳动的数字,还是生命流逝的刻度?”
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情景。那时他蹲在“镜像杀手”案的现场,手里把玩着一枚断针,说凶手总是在受害者左眼留下相同的针孔,因为“左眼看到的世界,才是他真正想毁掉的”。后来我们在他工作室的暗格里找到那七枚针,每枚针尾都刻着日期——正是七名受害者的死亡日期。
“我只相信证据。”我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工作台的抽屉。刚才没注意到,那些证物袋的编号是倒着排列的,最后一个袋子上写着“0”。
莫林突然笑了,那笑声像老旧发条断裂的脆响。“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合作时,你说侦探就该像钟表一样精准吗?”他从抽屉深处拿出个小巧的铜制钥匙,“但再好的钟表,也会有误差。”
钥匙插入锁孔时,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雨声。那是工作室角落的保险箱,我从未见过他打开过。
“十五年前,我父亲是第八个受害者。”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保险箱门弹开的瞬间,我看见里面放着块破碎的手表,表盘上的指针被血黏在十二点整,“他也是位钟表匠,临死前把这个藏在了我的工具箱里。”
手表背面刻着个模糊的指纹,我认出那是警方档案里失踪的关键证据。当年负责物证的警员,正是格雷厄姆神父的侄子。
“所以你一直在等凶手出现。”我缓缓后退,手摸向腰间的手铐。窗外的闪电照亮莫林的脸,他的嘴角还挂着笑,眼里却没有任何光亮。
“我只是在修正误差。”他拿起那枚沾血的十字架,尖端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格雷厄姆偷走了指纹,还篡改了时间坐标。他以为能骗过所有人,但他忘了,钟表可以说谎,流逝的时间却不能。”
工作台的抽屉不知何时全打开了,里面整齐码放着八只怀表,每只表的指针都停在不同时间。最后一只表的玻璃罩上,印着莫林的指纹。
“你眼中的我,是个完美的侦探,对吗?”他向前一步,十字架的尖端离我的胸口只有几寸,“就像你眼中的时间,永远精准无误。”
雨还在下,工作室里所有的钟表突然同时响起,声音杂乱却又诡异的和谐。我想起老警长临终前的呓语:“钟表匠的儿子,继承的不只是手艺。”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雨幕时,我看着莫林被带走的背影,手里攥着那枚停在十二点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行小字:“时间会记住一切,包括你眼中的谎言。”
后来在莫林的审讯记录里,他说每个凶手都在创造自己的时间线,而侦探的职责,就是把错位的指针拨回原位。只是他拨得太用力,让自己也成了需要修正的误差。
我再次去工作室时,新的管理员正在擦拭那些钟表。他指着墙上的空位告诉我,那里原本挂着块特别准的怀表,每天误差不超过一秒。
“您知道表的主人去哪了吗?”他问。
我望着窗外逐渐放晴的天空,想起莫林最后说的话:“你眼中的真相,或许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时间碎片。”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动所有钟表的指针轻轻摇晃,像是在附和这个未完的答案。